一

當校農場二十畝待耕的山地攤開在面前時，烏蠻滋佳才真正理解地理老師畢文常說的“褶皺”二字的份量。這片土地，與其說是農田，不如說是被巨人粗暴揉捏過的一張紙，深深淺淺的溝壑與突兀的土包相互撕扯，殘留著雨季沖刷的傷痕。幾場秋雨過后，裸露的赭紅色黏土在午后的陽光下泛著刺眼的光，仿佛大地干涸的血管。遠處，幾間低矮、墻皮剝落的土坯房便是他們臨時的窩棚，房頂上幾根茅草在干燥的風里有氣無力地晃動。

任務像沉重的鉛塊壓在每個人肩頭：搶在霜降前，把這片頑固的荒地翻耕出來，播下越冬的豌豆種。班長朱龍，一個骨架粗大、眉毛濃黑得如同墨染的小伙子，已經利索地挽起了褲腿，黝黑結實的小腿肚子繃得緊緊的。他手里那把豁了口的老镢頭，刃口在陽光下閃過一道冷硬的光。勞動委員謝幫，人如其名，精瘦得像根韌性十足的藤條，正一絲不茍地將銹跡斑斑的鐵鍬、鋤頭、簸箕等農具一一清點，再分派到各小組，動作麻利得如同排兵布陣。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烏蠻滋佳、李洪平、阿秀、九妹，你們四個一組，負責東頭那片坡地，最難啃的骨頭！工具拿好，手腳都給我放麻利點！”

镢頭沉重地砸進板結的泥土，只留下一個淺紅的印子。烏蠻滋佳鉚足了全身的力氣，高高掄起，再狠狠落下，震得虎口發麻，掌心很快磨出一片火辣辣的刺痛。汗水立刻從額角、鬢邊爭先恐后地涌出，順著臉頰的輪廓線蜿蜒流下，在下巴處匯聚成滴，重重砸進腳下干渴的土地，瞬間就被貪婪地吸吮得無影無蹤。空氣里彌漫著塵土被反復翻攪后特有的、干燥嗆人的土腥味。

“滋佳哥，歇口氣吧。”阿秀的聲音帶著細微的喘息，從旁邊傳來。她正和九妹一起，努力地用鐵鍬清理烏蠻滋佳和李洪平刨出來的土塊和頑固的草根。阿秀的臉頰染上了勞作特有的紅暈，額發被汗水黏在皮膚上，幾道泥印子不經意地抹在鼻梁一側，倒顯出幾分平日少見的、蓬勃的生命力。九妹則一聲不吭，抿著嘴唇，動作又快又穩，她似乎天生有種與土地對話的默契。李洪平喘著粗氣，直起腰，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汗水混著塵土，立刻在他臉上畫出一道滑稽的“迷彩”。“這地……比咱寨子后山的石頭還硬！這哪是種地，簡直是開山！”他抱怨著，聲音里帶著年輕人特有的、夸張的疲憊。

暮色四合，如同巨大的灰色幕布緩緩垂落，將農場簡陋的窩棚籠罩其中。勞作了一天的學生們像被抽去了筋骨，橫七豎八地癱倒在鋪著薄薄一層稻草的通鋪上。昏黃的馬燈掛在熏得發黑的房梁上，光線搖曳不定，映照著空氣中懸浮的細密塵埃。空氣里混雜著濃重的汗味、稻草的霉味，還有角落那堆沾滿泥巴的解放鞋散發出的、不容忽視的氣息。一陣壓抑的、極力克制的啜泣聲，像針一樣刺破了棚屋里沉悶的寂靜。

是九妹。她蜷縮在角落的鋪位上，臉深深埋在臂彎里，肩膀無聲地抽動。阿秀坐在她身邊，一只手輕輕搭在她背上，低聲勸慰著。烏蠻滋佳和李洪平坐起身，困惑地看著她們。

“怎么了，九妹？”烏蠻滋佳問。

阿秀抬起頭，眼圈也有些發紅，聲音帶著一絲哽咽：“九妹她……她攢了好久、準備買鋼筆的錢，沒了……就壓在枕頭下那個小布包里……”九妹終于抬起頭，淚水和臉上的塵土混在一起，在昏暗燈光下留下幾道清晰的痕跡。她攤開緊攥的手心，里面是一個用褪色花布縫制的小口袋，此刻癟癟的，袋口被扯開了一道難看的裂口。“下午還在的……收工回來……就……”她說不下去了，淚水再次洶涌而出。那支鋼筆，是她渴望了許久的學習伙伴，是她用無數個夜晚剝核桃仁、采草藥換來的微薄積蓄一點點攢下的希望。

窩棚里的氣氛瞬間凝固了。疲憊被一種無言的憤怒和不安取代。大家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掃過彼此，又迅速避開。懷疑像冰冷的藤蔓，悄悄纏繞上每個人的心頭。這狹小的空間，這共同的勞作與艱難，似乎也無法完全隔絕那令人心寒的陰影。

第二天下午，一場不大不小的風波驟然降臨。李洪平負責挑運發酵好的農家肥去東頭坡地。那擔子沉得驚人，扁擔深深勒進他瘦削的肩膀。他咬著牙，一步一挪地走在田埂上，汗水流進眼睛，刺得生疼。就在一個陡峭的坡坎處，腳下踩到一塊松動的石頭，身體猛地一個趔趄！肩上的擔子瞬間失去平衡，糞桶劇烈地搖晃起來！盡管他拼盡全力想穩住，但一只桶還是無可挽回地歪斜、傾倒……

“嘩啦——！”

刺鼻的、濃稠的糞水潑灑而出，瞬間覆蓋了田埂旁一小片剛冒出嫩綠芽尖的土豆地。黃褐色的污物在初生的綠意上肆意橫流，空氣中彌漫開令人作嘔的惡臭。

“李洪平！你眼睛長到后腦勺去了嗎？！”一聲炸雷般的怒吼平地而起。勞動委員謝幫像一頭發怒的豹子，幾步就沖到了跟前。他指著那片狼藉，臉色鐵青，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來：“你知道這糞水多金貴？你知道這片芽苗廢了要耽誤多少工夫？！一粒汗摔八瓣，就讓你這么糟蹋？！你……你簡直是在犯罪！”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微微發顫，手指幾乎要戳到李洪平的鼻尖。

李洪平被這劈頭蓋臉的怒斥砸懵了，臉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想辯解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巨大的委屈和自責像巨石壓得他喘不過氣，眼眶瞬間就紅了。周圍勞作的同學們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計，默默地圍攏過來，氣氛凝重得如同鉛塊。

就在謝幫的怒火幾乎要燒毀一切時，一個沉穩的聲音插了進來，像一道清涼的溪流注入了滾燙的油鍋。

“謝幫，冷靜點。”是班主任薛加老師。他不知何時已放下手中的鐵鍬，走到了人群中心。他高大的身軀在午后的陽光下投下一道筆直的陰影，目光沉靜地掃過那片被污染的田地，又落到李洪平慘白的臉上和謝幫因激動而扭曲的面孔上。他既沒有立刻指責李洪平，也沒有安撫暴怒的謝幫，而是彎下腰，伸出帶著厚繭的手指，從污穢中拈起一小撮濕潤的、顏色格外深沉的土壤，仔細捻了捻。

“都過來看看。”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瞬間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不由自主地圍攏過去，連正在遠處查看墑情的副校長胡榮和地理老師畢文也被吸引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