耈街鄉,這個坐落在昌寧東北、扼守保山、大理、臨滄三地州結合部的古老驛站,是烏蠻滋佳高中歲月的背景板。而真正承載著時光重量的,卻是那條日漸衰頹、僅存于舊人口中的老耈街。
新耈街沿昌永公路鋪展開來,店鋪簇新,車流不息,是如今鄉里人引以為傲的“繁華”中心。然而,穿過新街喧囂的市聲,沿著一條被歲月磨得坑洼不平、長滿荒草和刺嘛菜的石板小路向下,走向黑惠江邊那片低緩的斜坡,時光仿佛驟然倒流。這里便是老耈街——昔年茶馬古道穿心而過的咽喉之地,如今只剩下斷壁殘垣和揮之不去的寂寥。當年沿著陡坡兩側擠擠挨挨、鱗次櫛比的小土樓,如今大多傾圮,殘存的幾間也搖搖欲墜,土墻斑駁,露出里面枯黃的草筋。黑洞洞的門窗無言地張著,像被剜去了眼珠。只有那些依舊堅硬、被無數馬蹄和腳板打磨得光滑如鏡的青石板路,在荒草與瓦礫間頑強地蜿蜒,固執地證明著曾經的車水馬龍。
關于老耈街的“繁華”,珠街寨的老人們有著近乎神話般的描述。他們說,那時的老耈街,是方圓百里內唯一的“大地方”。茶馬古道如一條粗壯的血管穿街而過,日夜不息地輸送著人貨與喧囂。街道兩邊,土樓連著土樓,歪歪斜斜地爬滿山坡。鋪面雖小,卻五臟俱全:彌漫著濃烈香料氣息、鐵鍋里翻滾著暗紅肉塊的狗肉鋪子緊挨著雪白滑嫩的豆粉攤子;花花綠綠的針頭線腦、洋火洋堿的百貨攤子幾步外,便是牲口交易場,彌漫著牲畜特有的濃重膻味,牛哞馬嘶,人聲鼎沸。這里也是珠街人心目中“投機倒把”的淵藪。人民公社的喇叭里,“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口號震天響時,寨子里那幾個膽大包天、被抓了典型的“投機倒把分子”,他們的“罪行”無一例外:從老耈街的鋪子里偷偷買來廉價的棉布、鹽巴或煤油,然后翻山越嶺背到更閉塞的珠街、甚至更遠的山頭寨子去販賣,賺取那微薄得可憐、卻足以讓全家吃上幾頓飽飯的差價。老耈街,就是他們冒險的起點和“罪證”的來源。
街尾,曾有一家簡陋得僅能遮風避雨的“馬記客棧”,門口常年掛著一盞昏暗的防風馬燈,燈罩被油煙熏得烏黑。客棧主人馬老鍋,年輕時是永平那邊有名的趕馬哥,古道上的風霜在他臉上刻下了比山巖更深的褶皺。關于他的落腳,流傳著最浪漫也最現實的版本:許多年前一個雨水連綿的趕馬季,他的馬隊馱著沉重的沱茶和鹽巴,困在老耈街無法前行。連日陰雨,人困馬乏,連草料都濕得無法點燃。一個常年在街邊賣草料的、名叫左珍的彝族姑娘,看他們實在窘迫,悄悄將自家曬在屋檐下僅存的一捆干草塞給了馬老鍋。那一捆帶著陽光味道的干草,不僅喂飽了饑腸轆轆的馬匹,也悄然撥動了趕馬漢子的心弦。馬老鍋最終留了下來,用積攢多年的趕馬錢,盤下了這家小客棧。據說定情之物,是他隨身攜帶多年的一把永昌府老銅鎖,上面鏨刻著繁復的纏枝蓮紋。左珍姑娘則用一縷青絲纏繞在鎖梁上,將鑰匙貼身藏好。客棧的土墻上,曾常年掛著一副破舊的馬鞍和一根磨得油亮的皮鞭,無聲訴說著主人過往的風塵。如今,客棧早已坍塌,只有那扇銹跡斑斑、刻著蓮紋的銅鎖,不知被哪個識貨的過客撿了去,消失在茫茫塵世。
馬幫的故事在老耈街的空氣里發酵。趕馬阿哥的婆娘們,若是在約定歸期過了十天半月還不見自家漢子的蹤影,心里便有了七八分數。她們會一邊麻利地剁著豬草,一邊半是嗔怪半是無奈地對鄰里嘀咕:“阿么么!怕是又鉆到哪個賣草老妹、賣豆粉阿妹的被窩筒里,骨頭都酥掉嘍!”語氣里混雜著擔憂、酸澀和一種對這條古道風流秉性的默認。老耈街,如同一個巨大的漩渦,吸附著南來北往的過客。那些攜兒帶女的商販,那些來自三州五縣的趕馬阿哥,在古道上陸陸續續、走走停停,許多人最終被這方小小的斜坡挽留,停下了漂泊的腳步。他們或因生意在此扎根,或因傷病無法前行,更多的,如同馬老鍋一樣,是在漫長的旅途中,一顆心被街邊某個賣草姑娘清澈的眼眸、被某個豆粉攤上阿妹遞來的一碗熱湯所擊中,便心甘情愿地卸下了馬鞍,在此安身立命,成了地地道道的耈街人。他們的血脈融入這片土地,也使得老耈街的口音混雜了各地的腔調,如同一條流動的語言之河。
老耈街的“風流”,自然也飄進了這些高中生的耳朵。晚自習后,烏蠻滋佳和幾個男生結伴穿過老街邊緣那條漆黑的小巷回家,腳下踩著濕滑的青苔。李洪平會突然壓低聲音,帶著促狹的笑:“喂,聽說了沒?高二那個‘卷毛’,昨天晚自習后,被人看見在街尾那堵塌了半邊的老墻后面……”話沒說完,黑暗中便爆發出一陣心照不宣的哄笑和推搡。關于校園里朦朧情愫的流言,十有八九,其背景板都指向這片殘存的老街廢墟。它如同一個幽深的、散發著陳年舊事氣息的暗影,為他們枯燥的求學生活,平添了幾分神秘而曖昧的色彩。在他們懵懂的認知里,它曾是這峽江深處名副其實的“小香港”——一個充斥著原始欲望、市井活力與冒險精神的傳奇之地。
然而,時代的風終究吹散了古道的馬鈴。當昌寧通往永平的盤山公路在更高的山梁上倔強地鑿通,引擎的轟鳴取代了悠長的馬幫銅鈴,新的集鎮便如同藤蔓般,迅速沿著平坦的公路兩側滋長、蔓延。寬闊的水泥街道,整齊劃一的磚混樓房,喧囂的農貿市場,日夜不停的貨車……新耈街蓬勃而起,以不可阻擋的現代姿態,宣告著新的中心已然確立。老耈街,如同一個被遺忘在時光河床上的貝殼,迅速地衰敗、沉寂下去。那些曾經喧囂的狗肉鋪子、豆粉攤子、牲口場,連同那些風流韻事與趕馬傳奇,都隨著居民的搬遷而風流云散。它凝固在了舊時光里,成了地圖上一個模糊的注腳,成了烏蠻滋佳這些曾在其邊緣穿行過的學子心中,一幅褪了色的、帶著煙火氣與淡淡惆悵的舊畫,一份沉甸甸的、永遠無法抵達卻又時時回望的鄉愁。每一次放學路過那片廢墟,看著夕陽的余暉將斷壁殘垣染成黯淡的金紅,聽著黑惠江水在不遠處日夜奔流,一種難以言喻的蒼涼便悄然彌漫在烏蠻滋佳心頭——這條古道,連同依附其上的悲歡,終究被公路的塵煙所掩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