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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笫51章 翻越八卦山

云南昌寧,八卦山如一道巨大的屏風橫亙在珠街鄉與耈街鄉之間。山神廟梁子如一道瘦骨嶙峋的脊梁,沉默地橫亙于山巒之上,而這座山梁,曾是烏蠻滋佳青春歲月里一道無法回避的屏障。那些年里,烏蠻滋佳每周都要獨自翻越它,往返于家與耈街民族中學之間。山路漫長崎嶇,寂寞如影隨形,然而奇妙的是,一旦踏入山林深處,一種極致的靜謐便從四面八方溫柔地合攏過來,將他包裹——那是靜極、清極、雅極的秘境。

踏上山道,最先迎接烏蠻滋佳的往往是那些山風。它們穿林過澗而來,帶著山野的呼吸,時而從頭頂呼嘯而過,掠過密密的樹冠,發出海浪般連綿不絕的濤聲;時而貼著地皮低低地吹拂,卷起枯葉碎屑,如同竊竊私語。風聲間隙里,山泉的流響便清晰起來,它們自嶙峋石縫中滲出,在看不見的幽深處匯聚,泠泠淙淙,時遠時近,宛若大地深處傳來的清冽琴音。蟬聲是夏日山林的標識,不知疲倦地鳴唱,聲浪此起彼伏,織成一張巨大的、金色的聲網,牢牢籠罩著整片山谷。更令人心醉的則是鳥鳴。有短促清亮的“啾啾”,有婉轉悠長的啼叫,有高亢明亮的哨音,也有低沉圓潤的咕噥。有時是一只鳥在獨自吟唱,有時是幾只鳥遙相呼應,更多時候是無數種聲音編織成的、盛大而和諧的林間交響。烏蠻滋佳常駐足凝神諦聽,試圖分辨其中隱藏的旋律與秘密,那些聲音是山林最鮮活的脈搏,流淌著不為人知的野性智慧。

山神廟梁子,并非徒有其名。小路旁一處略微平坦的坡地上,幾塊飽經風霜的巨石壘砌成一個簡陋的祭臺,這便是山神棲居之所了。歲月的苔痕深深浸入石縫,幾根早已褪色成灰白的布條,在經年累月的風雨中殘破不堪,仍執著地懸掛在石堆旁枯瘦的樹枝上,隨風無力地飄搖。每次經過,無論腳步如何匆忙,烏蠻滋佳總會依循寨里老人傳下的規矩,默默停下片刻,從背囊里取出小心存放的一小塊粗糲的鹽巴,或是幾粒辛苦省下的包谷,恭敬地放在祭臺前。口中低聲念誦著從阿爸那里學來的、早已模糊了具體含義的幾句彝語禱詞,祈求山神寬恕他這個莽撞的闖入者,護佑這段孤獨的行程。山風拂過,祭臺周圍幽深的草木簌簌作響,仿佛古老神靈沉默的回應,帶著一絲亙古的涼意,悄然滲入烏蠻滋佳的衣衫。

艱難跋涉到山梁高處,視野驟然開闊。群山如凝固的巨浪,翻涌著向天際奔去,深綠、墨綠、灰藍的色塊層層疊疊。遠處珠街、耈街那些熟悉的山寨,此刻渺小得如同孩童遺落在綠色絨毯上的幾塊積木,在薄霧中若隱若現。山風猛烈地吹拂,鼓起烏蠻滋佳單薄的衣衫,也吹散了他爬山的燥熱與疲憊。極目遠眺,心胸仿佛也被這浩蕩的山風滌蕩干凈,翻山越嶺的艱辛與獨行的孤寂,竟在登臨送目的瞬間,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遼闊所撫慰和消解。腳下的路,在巨大的山體褶皺里蜿蜒,細小如線,一直延伸,隱沒在遠處更蒼茫的綠色里。它提示著前路的漫長,卻也昭示著方向。這條寂寞山路上,烏蠻滋佳以年輕的腳力,一遍遍丈量著求學之路的艱辛,也丈量著大山的筋骨與自己的意志。

那年秋天,核桃掛滿枝頭沉甸甸的時節,岔河附設初中畢業的三十多個少年,最終只有四人——烏蠻滋佳、李洪平、阿秀和九妹,拿到了耈街民族中學附設高中班的錄取書。烏蠻滋佳的父親為此特意在馬幫里挑選了一匹性子最烈的青騾子,在馱籃里仔細碼放好他的行李和夠吃一學期的腌菜、臘肉、包谷面,鄭重其事地送他去學校報到。山路崎嶇漫長,青騾子倔強的蹄鐵敲擊著碎石,發出單調而堅實的回響。烏蠻滋佳緊緊跟在父親身后,心中既有掙脫山鄉的雀躍,又纏繞著對未知前路的隱約惶恐。

耈街民族中學就坐落在耈街河畔一處清幽的小坡上。學校背倚蒼翠青山,面朝潺潺流水,幾排樸素的校舍掩映在綠樹之間。秋天里,校園中幾株高大的核桃樹掛滿了累累青果,樹下散落著去年遺落的、已然發黑的空殼。瑯瑯書聲與河水的低吟交織,確是偏遠之地難得的求學凈土。他們四人被分入“高四班”。班里的同學大多來自耈街本鄉和周邊更偏遠的村寨,穿著洗得發白的舊衣,皮膚黝黑,眼神里卻燃燒著同樣不甘被大山困住的火焰。夜晚的教室,總亮著幾盞自制的小馬燈,燈苗如豆,在專注的身影旁搖曳。老師們常常巡視到深夜,勸學生們回去休息,甚至不得不親手捻滅那些倔強的燈苗——那些燈苗下,是無數個與疲憊和困意搏斗的夜晚,是筆尖在粗糙紙張上沙沙劃過的聲響,是這群山鄉少年,試圖用知識鑿穿命運厚壁的微弱而執著的聲響。

教授他們知識的師長,其名字如同嵌入記憶深處的星辰。主持工作的副校長胡榮老師,教授語文。他清瘦,戴一副細邊眼鏡,鏡片后的目光銳利而溫和。他講解《故鄉》里的閏土,那月光下海邊沙地的圖景被他描繪得如在眼前,他聲音低沉:“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他目光掃過這群山鄉少年,“你們的路,在腳下,更在書里。”他板書時身體微微前傾,粉筆灰簌簌落在洗得發白的藍色滌卡中山裝袖口上,那身影如同一種無聲的鞭策。數學教師楊志,身材敦實,嗓門洪亮,講起函數圖像如同在揮毫潑墨,粉筆在黑板上噠噠作響,氣勢磅礴。政治教師郭珠是位慈祥的女先生,她能將枯燥的“生產關系”、“剩余價值”講得如同寨子里發生的日常故事,她常說:“莫要小看了這些字眼,它們講的就是我們山里人為什么窮,又怎么能不窮的道理。”歷史教師張建,帶著濃重的方言口音,講起云南護國起義、講茶馬古道上的馬幫風云,總是神采飛揚,仿佛親身經歷過那些崢嶸歲月。地理教師畢文,沉默寡言,卻能用一根粉筆在黑板上瞬間勾勒出中國地圖的輪廓,講到橫斷山脈三江并流時,他的眼睛會亮起來:“看,就在我們腳下,我們就在這地球的褶皺里!”化學老師張浩年輕,做實驗時一絲不茍,講解元素周期表時,會幽默地說:“這就好比我們寨子里各家各戶的灶臺,位置不同,火性也不同嘛!”班主任薛加老師,兼任物理課。他身材高大,走路帶風,講課邏輯嚴密如鐵索連環。最難忘的是他講解杠桿原理,竟隨手拿起教室角落一根頂門的長木棍和一塊磚頭,就地演示起來,動作干凈利落,原理豁然開朗。他常掛在嘴邊的是:“物理就是萬物之理,懂了它,這山山水水、鍋碗瓢盆,沒有一樣瞞得過你!”還有那位中專畢業、僅參加過半年英語培訓的音樂教師普耀。他皮膚黝黑,有著山民般的樸實,卻懷抱一把音色并不算好的舊吉他。他教學生們唱《歌唱祖國》、《年輕的朋友來相會》,也教他們用生澀的英語發音唱《Edelweiss》。更多時候,他帶學生們唱的是在周邊村寨辛苦搜集整理的山歌小調。記得一個深秋的下午,他興奮地沖進教室,眼睛發亮:“快,都跟我到核桃樹下!”他拿著一個破舊的錄音機,按下播放鍵,一段蒼涼、古樸、帶著奇異轉調的男聲吟唱流淌出來,如同來自遠古的風。普老師激動得聲音發顫:“聽到了嗎?這是從黑惠江那邊高山寨子錄的!是《梅葛》的調子啊!我們彝族的老根骨!”那一刻,透過他因激動而微微發紅的臉龐,烏蠻滋佳仿佛觸摸到了流淌在血脈深處的、某種沉睡已久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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