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看看這糞水滲進去的地方,”薛加用指尖點著,“和旁邊沒沾到的土,顏色、濕度、松軟度,一樣不一樣?”
烏蠻滋佳蹲下身仔細看去,果然,被糞水浸泡過的那一小片泥土,顏色明顯更深更油亮,手指插進去感覺也更松軟濕潤,而旁邊的土則顯得干澀板結。
“糞水潑了,糟蹋了苗,是損失。”薛加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每一個字都像釘子敲進木頭,“可這糞水里的養分,一點也沒跑掉,它滲進了土里!這塊地,接下來會長得比別處更好!這叫什么?”他環視著學生們,目光最后落在謝幫和李洪平身上,“這就是作用力!你施加一個力,它必然引起反作用!李洪平失手,是作用力,造成了苗的損失,這是反作用力的一部分。可糞水滲入土壤,滋養土地,這是反作用力的另一部分,是更長久、更深沉的力量!物理,講的是萬物之理,種地也是理!看事情,不能只看眼前這一下子的反作用,要看到整個鏈條!”
謝幫臉上的憤怒慢慢褪去,他盯著薛加老師捻著泥土的手指,又看看那片污穢的田地,緊繃的肩膀一點點垮了下來。李洪平眼中的淚水終于滾落,但不再是單純的委屈,而是混合著一種懵懂的、被點醒的震動。
一直沉默旁觀的畢文老師,此刻也蹲了下來,用他那根標志性的細樹枝,撥弄著泥土,補充道:“薛老師說得對。這片地,土質本就瘠薄,有機質少得可憐,保水能力差。這糞水雖然方式不對,但確實是及時的‘補給’。就像我們橫斷山區,山高谷深,看似貧瘠,但褶皺深處,往往藏著意想不到的生機。”他抬起頭,望向遠處起伏的山巒,目光深邃。
胡榮副校長一直安靜地聽著,這時才輕輕拍了拍謝幫的肩膀:“勞動管理,要講方法,也要講情理。薛老師用物理給我們講透了得失,畢老師用地理想到了生機。這教訓,記在心里,力氣,還得用在正道上。洪平,下次挑擔,步子要穩,心里也要穩。”他又轉向大家,聲音溫和卻有力:“都散了吧,活還得干。記住,地不會辜負每一滴汗,每一分用心。”
一場風波,在三位師長或剛或柔、或理性或感性的引導下,竟化為一次關于土地、關于得失、關于方法的生動課堂。李洪平默默拿起鐵鍬,開始清理那片狼藉,動作不再慌亂,反而帶著一種贖罪般的認真。謝幫也重新組織人手,只是訓斥聲低了許多,目光時不時會投向薛加老師寬闊的背影。
丟失的錢,像一根無形的刺,扎在九妹心里,也扎在烏蠻滋佳他們這個小團體的信任上。窩棚里的氣氛變得微妙而敏感,說話聲都低了下去。烏蠻滋佳注意到,班長朱龍這兩天話少了許多,眼神有些飄忽,尤其當大家目光無意中掃過他時,他會不自然地低下頭,擺弄衣角或鞋帶,那動作里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僵硬。一個偶然的瞬間,烏蠻滋佳瞥見朱龍在窩棚后面無人的角落,從一個破舊軍用挎包的夾層里,飛快地掏出幾張卷角的毛票,迅速塞進褲袋深處,動作倉促得近乎慌亂。烏蠻滋佳的心猛地一沉,難道真的是他?那個平日里總是沖在最前面、干活最賣力的班長?
晚飯后,趁著朱龍去河邊打水的間隙,烏蠻滋佳把李洪平、阿秀和九妹叫到窩棚后面避風的山墻根下。夜色濃重,遠處黑惠江的流水聲隱隱傳來。烏蠻滋佳壓低聲音,把下午看到的情景和自己的懷疑說了出來。
“不可能!”李洪平第一個叫起來,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突兀,他立刻又捂住嘴,壓低了聲音,“朱龍不是那種人!他幫過我們多少回?上次我生病,他幫我挑了多少擔水?”
阿秀咬著嘴唇,猶豫著說:“可是……九妹的錢確實是在窩棚里沒的……朱龍哥他……最近是有點怪怪的……”
九妹低著頭,手指絞著衣角,聲音細若蚊蚋:“我……我不要那錢了……大家別……”她說不下去,肩膀又開始微微顫抖。
“是不是他,不能瞎猜!”烏蠻滋佳斬釘截鐵地說,“猜忌像毒草,長在心里會毀了大家。我們得……當面問清楚!”
“問?”李洪平瞪大了眼,“萬一不是,多傷人啊?”
“正因為不能傷人才要問!藏著掖著,猜來猜去,才是真的傷人!”烏蠻滋佳感到一股熱血沖上頭頂,他想起薛加老師說的“作用力與反作用力”,懷疑本身就是一股破壞力巨大的作用力,它需要被直面,才能看清那反作用力究竟是什么。
就在這時,一個高大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山墻的拐角處,月光在他身后拉出長長的影子。是薛加老師。他顯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他走過來,沒有看烏蠻滋佳,目光直接落在九妹身上,聲音低沉而溫和:“九妹,錢丟了,心里難受,老師知道。這事,老師來管。你們都回去休息。”他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第二天勞動間隙,薛加老師把朱龍單獨叫到了農場邊那棵巨大的老核桃樹下。烏蠻滋佳他們遠遠看著,心提到了嗓子眼。只見薛老師高大的身軀微微前傾,似乎在低聲說著什么,朱龍的頭垂得很低很低,雙手緊緊攥著褲縫。時間仿佛凝固了。過了許久,朱龍猛地抬起頭,臉上似乎有淚光一閃而過,隨即又重重地垂下。薛加老師伸出手,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嘴唇又動了動。朱龍的身體先是僵硬,隨后劇烈地顫抖起來,最終,他用力地點了點頭。
下午收工前,薛加老師把高四班的學生都召集到窩棚前。夕陽的金輝灑在每個人疲憊而困惑的臉上。薛老師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九妹身上,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朝旁邊的朱龍看了一眼。
朱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抬起頭。他的臉因為羞愧和痛苦而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眼睛不敢看任何人,只死死盯著自己沾滿泥巴的解放鞋。他從褲袋里,掏出那個烏蠻滋佳見過的、破舊的軍用挎包,手指顫抖著,從夾層深處,掏出了一個同樣用褪色花布縫制的小口袋——正是九妹丟失的那個!還有幾張卷角的毛票。
窩棚前一片死寂,只有風聲掠過草尖。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朱龍和他手上那個小小的布包上。
“九妹……對……對不起……”朱龍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血沫,“錢……是我拿的……”他猛地閉上眼,大顆的淚珠終于無法遏制地滾落下來,砸在腳下的泥土里。“我阿媽……她……她咳血了……家里信上說……急等錢抓藥……我……我實在……”他再也說不下去,巨大的屈辱和絕望讓他全身篩糠般抖個不停,那攥著布包的手,指節因用力而慘白。
九妹愣住了,看著朱龍痛苦扭曲的臉,看著那失而復得的小布包,再看看他腳下濕潤的泥土,她突然捂住嘴,眼淚無聲地涌了出來。不是憤怒,而是一種混雜著震驚、心酸和不知所措的復雜情緒。
薛加老師上前一步,從朱龍顫抖的手中接過那個小布包,然后走到九妹面前,鄭重地把它放在九妹攤開的手心里。他轉過身,面對全班,聲音沉緩,帶著一種千鈞的重量:
“貧窮,不是偷竊的理由!這錯,朱龍認了!他得擔著!”他目光如炬,掃過每一個學生,“但人心里的苦楚和掙扎,你們看到了嗎?他阿媽在咳血,等著救命的藥錢!他扛著這個秘密,比扛十擔糞還沉!他錯得該罰,可他心里的煎熬,你們誰能替他扛一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