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破曉前的回響
黑惠江畔的山霧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在山谷間游弋不定。段阿英赤著腳踩進結滿白霜的泥地時,腳趾頭被凍得猛地蜷縮起來。她佝僂著脊背,將昨夜在木盆里泡脹的糙米舀進石臼,木杵揚起時,霜花從她鬢角的白發(fā)上簌簌掉落。木杵撞在青石臼上的聲響驚飛了竹梢的夜梟,那“咚——咚——“的回聲在寂靜的山寨里蕩開,驚得圈里的老母雞撲棱著翅膀咕咕直叫。
石臼邊的竹篾篩子上還沾著去年的米糠,母親段阿英用袖口擦了擦,想起七歲那年父親咯血而亡的夜晚。母親摟著襁褓里的弟弟妹妹哭成淚人,火塘里的火星濺在她補丁摞補丁的褲腳上,她卻只是攥緊了拳頭,盯著灶臺上空了三天的米缸。從那天起,這石臼就成了她最親密的伙伴,春去秋來,木杵磨平了她掌心的紋路,也磨出了她比巖石更堅硬的脊梁。
那年的冬夜至今刻在她骨頭上。地主家的媒婆踩著泥巴送來綢緞衣裳,說只要她點頭嫁給地主家那個不會說話的兒子,就供妹妹讀完私塾。她躲在柴房里,摸著母親偷偷塞給她的銀鐲子——那是外婆留給母親的唯一嫁妝。月光從柴縫里漏進來,照亮妹妹們熟睡時咂嘴的模樣,最小的弟弟還在夢里喊著“餓“。她把銀鐲子塞進母親掌心時,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阿媽,我不嫁,我去后山挖草藥換錢。“
“阿媽......“竹床上的烏蠻滋佳翻了個身,被子滑落到腳踝,露出補丁摞補丁的褲腳。段阿英回頭時,木杵在半空中停頓了半刻。灶膛里的火芯子只剩幾點暗紅,她得趕在第一聲雞叫前把米舂好,還要去后山挖那幾株長在懸崖邊的野重婁——供銷社收這個,能換半塊鹽巴。去年冬天,老五就是吃了發(fā)霉的苞谷面發(fā)起高熱,村里的赤腳醫(yī)生說要是有塊新碾的冰糖泡水,孩子或許能挺過來......想到這兒,她下意識摸了摸腰間掛著的藥葫蘆,葫蘆口的紅布條早被汗水浸成了褐色,那是用小女兒夭折前戴的銀鎖跟貨郎換的。
石臼里的米漸漸露出白色的胚芽,段阿英直起腰時,聽見遠處黑惠江的水流聲透過霧靄傳來。她用手背擦了擦額頭的汗,看見東方的山坳里滲出一絲魚肚白,像極了多年前母親臨終前眼角的淚痕。
二、青包谷的重量
1974年農歷八月十四,曬谷場上的草垛被秋風啃得只剩個草芯。段阿英背著空背簍站在場邊,藍布衫的補丁被風一吹,像水面上浮動的荷葉。二十里外張家寨的山路在暮色中蜿蜒如蛇,每一道彎都嵌著她嫁過來十六年的腳印。背上的小女兒突然劇烈咳嗽起來,震得她肩胛骨突突直跳,手忙腳亂去摸腰間的藥葫蘆,才想起里面的草藥昨天剛給鄰居家的孩子敷了傷口。
“走,佳兒,跟阿媽去找你表舅借糧。“她把最后半塊烤得焦黑的紅薯塞進兒子手里,那紅薯是從老鼠洞里摳出來的,帶著泥土的腥氣。烏蠻滋佳咬了一口,燙得直呵氣,卻看見母親轉身時,偷偷把自己那半塊塞進了背簍底——那里躺著小女兒沒喝完的半塊米糊餅。
山路像條被雨淋濕的麻繩,滑得人站不穩(wěn)腳。段阿英把背簍帶子勒得更緊,小女兒的腦袋歪在她肩頭,呼吸聲像破了洞的風箱。月光從云縫里漏下來,在碎石上投下斑駁的影,像誰撒了一把碎銀子。走到半山腰的閻王坡時,小女兒突然不哭了,段阿英心里咯噔一下,慌忙解開衣襟喂奶。乳頭被吸得生疼,卻感覺不到往日那股子急切的力量,低頭一看,孩子的眼睛半睜著,像蒙了層灰的玻璃珠。
“小妹乖,吃了奶就不咳了......“她的聲音在發(fā)抖,眼淚砸在孩子滾燙的額頭上。烏蠻滋佳趴在母親背上,懵懂地伸手拍著妹妹:“小妹睡,阿媽背你回家......“他不知道,妹妹的小手已經涼得像塊冰。等他們深一腳淺一腳趕到張家寨,表舅從地窖里搬出半筐青包谷時,段阿英摸了摸孩子的脖頸,那地方已經硬了。
回程的月亮圓得瘆人,像塊磨得發(fā)亮的銅鏡掛在天上。段阿英把女兒的臉貼在胸口,一步一步往家走。青包谷在背簍里晃蕩,發(fā)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低聲哭泣。烏蠻滋佳聽見母親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聲音,像受傷的母獸躲在山洞里舔傷口。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松樹下時,母親突然停下腳步,把他摟進懷里,指甲掐進他的后背:“佳兒,記住,以后好好吃飯......“
到家時,父親舉著油燈沖出來,燈光照亮女兒青紫的小臉。段阿英腿一軟,跌坐在門檻上,背簍里的青包谷滾了一地,有幾顆掉進了門檻的石縫里。那個夜晚,月光透過破窗紙灑在土炕上,她抱著女兒漸漸僵硬的身體,眼淚把孩子身上的百家衣浸得透濕。后半夜,她起身去灶房燒水,看見水缸里倒映著一輪殘月,突然想起出嫁前母親說的話:“女人這輩子,就是水里的月亮,看著圓,一撈就碎。“
三、核桃與尊嚴
次年開春,段阿英鬢角的白發(fā)又多了幾縷,在陽光下像落了層霜。她天不亮就背著竹簍鉆進后山的核桃林,竹竿敲打樹枝時,總有酸澀的汁液濺進眼睛,辣得她直流淚。背簍里的核桃漸漸裝滿,外殼上的絨毛蹭得她胳膊發(fā)癢,她卻舍不得歇口氣——這些要換成錢,給大兒子交縣中的學費。烏蠻滋佳拿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把紙都快揉爛了,她躲在柴房里哭了一場,又偷偷把藏在床板下的雞蛋摸出來,用布包好。
賣核桃的那天,雞叫頭遍她就出發(fā)了。山路十八彎,走到集市時日頭已西斜,曬得她頭暈眼花。收山貨的商販是個戴瓜皮帽的中年人,瞅著她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掌,用指甲彈了彈核桃殼:“這年頭誰家還吃這玩意兒,最多三塊錢。“段阿英攥緊背簍帶子,指甲掐進掌心,那上面還留著去年挖草藥時被毒蛇咬過的疤痕。“我跑了三十里山路,您行行好,孩子等著交學費......“她的聲音干啞得像被太陽曬裂的土地。
商販往秤盤里丟了幾個銅子,叮當作響。段阿英數著皺巴巴的票子,突然覺得天旋地轉,最后一眼看見的是商販嫌棄地揮手:“去去,別死我這兒。“等她在山箐里醒來,月亮又升起來了,清輝透過樹葉灑在她臉上。她摸了摸懷里,那幾塊錢還在,被體溫焐得發(fā)燙。肚子餓得發(fā)疼,她卻想起兒子拿到新書時眼里的光,咬著牙往家走。走到那道熟悉的山梁時,看見遠處自家木楞房的燈還亮著,像一顆微弱的星。
烏蠻滋佳聽說母親餓昏在山里,哭著把書包摔在地上:“我不讀了!我去打柴換錢!“段阿英揚手就是一巴掌,那清脆的響聲在木楞房里回蕩。她的手掌在發(fā)抖,看見兒子臉上迅速腫起五道紅印,突然想起小時候弟弟調皮,她也是這樣打他,打完卻躲在被子里哭。“讀書才有活路!“她的聲音哽咽了,“你要是敢退學,就當沒我這個媽!“那天夜里,她坐在油燈下給兒子縫補書包,針腳穿過粗布時,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四、沉默的守望
日子在“咚——咚——“的舂米聲中流逝,像后山那條小溪,悄無聲息卻從未斷流。段阿英的腰越來越彎,像核桃林里那棵被風霜壓彎的老樹干,卻把五個孩子的書本都包上了嶄新的牛皮紙——那是她用十個雞蛋跟供銷社的老王換來的。她學會了編竹筐,手指被竹篾割出一道道口子,結了痂又磨破;學會了釀苞谷酒,每次掀開酒缸蓋,都能看見自己模糊的倒影;甚至跟著赤腳醫(yī)生翻山越嶺認草藥,把那些苦澀的名字記在心里,像記著孩子們的生日。
每當夜深人靜,孩子們都睡熟了,她就著油燈縫補衣裳。針線穿過補丁時,能聽見隔壁屋兒子背書的聲音,像春雨落在石板上。有次她推門進去,看見烏蠻滋佳趴在桌上睡著了,手里還握著筆,書本上落著幾滴墨水印。她輕輕給他披上棉襖,看見書本空白處畫著個戴紅領巾的小人,旁邊寫著“阿媽“兩個字,歪歪扭扭的,卻像針扎進她心里。
烏蠻滋佳考上高中的那天,段阿英把攢了三年的雞蛋全煮了,放在一個豁了口的粗瓷碗里。她看著兒子狼吞虎咽的模樣,眼眶發(fā)熱,想伸手摸摸他的頭,又怕手上的老繭扎著他。臨走前,她往兒子的行李里塞了雙新納的千層底布鞋,針腳密密麻麻,每一針都穿過厚厚的布殼,就像她走過的那些路。“在學校別舍不得吃,阿媽能掙。“她看著兒子背上那個打了補丁的書包,突然想起送大女兒去公社上學徒那天,也是這樣的光景,只是如今大女兒已經嫁人生子,很少回來了。
等兒子的背影消失在山路口,段阿英轉身抹了把眼淚,又扛起鋤頭下田去了。田埂上的蒲公英開了,風吹過,絨毛四散飛揚,像極了孩子們離開家時的模樣。她彎下腰除草,聽見遠處傳來熟悉的馬幫鈴聲,想起丈夫年輕時也是這樣背著行囊走南闖北,只是如今他也老了,腰桿不再挺直,只有那雙眼睛,還像年輕時一樣亮。
“日子再難,咬咬牙就過去了。“母親的話像一顆種子,早已在他心里生根發(fā)芽。那一聲聲舂米聲,是母親用一生譜寫的歌謠,刻進他的生命里,成為支撐他走過風雨的力量。月光依舊會照亮滇西的群山,而母親的愛,就像山間永不干涸的溪流,滋潤著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田,在歲月的長河里,靜靜流淌,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