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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阿公火塘里的秘密

火塘里的火,燒得正旺。粗壯的木柴在暗紅的炭火里噼啪作響,炸開細碎的火星子,像一群受驚的螢火蟲,瞬間明滅,又歸于炭火的沉郁。暖烘烘的光填滿了堂屋,墻壁上晃動著巨大的人影,隨著火焰的跳動,拉扯、扭曲。空氣里彌漫著松脂燃燒的暖香,還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陳年木頭和煙火熏燎出來的老房子的味道。

烏蠻滋佳盤腿坐在厚實的草墩子上,身子微微前傾,手臂擱在膝蓋上?;鸸庥吃谒贻p的臉上,勾勒出山巒般分明的輪廓,那雙明亮的眼睛,此刻正一瞬不瞬地盯在對面的阿公身上。

阿公段勇佝僂著背,坐在那把被歲月磨得油光水滑的老藤椅里。他離火塘很近,橘紅的火光清晰地照亮了他臉上每一道深刻的溝壑。他枯瘦的手放在膝蓋上,右手下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左邊膝蓋外側。那里的舊藍布褲子,即使在昏暗的光線下,也能看出顏色更深,布料被經年累月地摩擦,變得異常薄韌。他摩挲的動作很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沉重,仿佛指尖觸碰的不是自己的腿,而是一段凝固的、疼痛的歷史。

屋子里很靜,只有木柴燃燒的噼啪聲和阿公粗重而緩慢的呼吸聲?;鸸馓S著,在他渾濁的眼睛里投下兩簇小小的、不安定的光點。

滋佳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等著。他知道阿公心里有話,像黑惠江底淤積的泥沙,沉甸甸的,壓了太久。

過了好一會兒,阿公的聲音才響起來,干澀、低啞,像是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里艱難地爬出來,帶著井壁上的潮濕和苔蘚氣:“滋佳啊…”他喚了一聲,那渾濁的目光終于從跳躍的火苗上移開,落在滋佳年輕的臉上,又仿佛透過他,看到了極遠的地方?!澳悄辍沂臍q?!?

他停頓了很久,似乎在積蓄力氣,又似乎在抵抗著什么洶涌而來的東西。搭在膝蓋上的手,無意識地摳緊了那塊薄韌的舊布,指關節泛白。

“肩膀…磨爛了?!卑⒐穆曇魤旱酶停恳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帶著砂礫摩擦的粗糲感,“皮肉黏在破褂子上,血痂結了又破,破了又結…晚上躺下,火辣辣地疼,像有千萬根針在扎?!彼⑽冗^頭,仿佛那早已遠去的劇痛,此刻又沿著神經末梢爬了回來。“可那也得咬著牙,搬石頭??!”

滋佳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了。他想象著那個畫面:瘦骨嶙峋的少年阿公,在烈日或暴雨下,扛著比他體重還沉的巨石,搖搖晃晃地走在陡峭的山崖邊。腳下的路,是用無數人的血汗甚至生命硬生生鑿出來的。

“滇緬公路…”阿公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沉重的嘆息,像一塊石頭滾落深谷,“那路上死的人…比鋪路的石頭還多?!彼难凵窨斩吹赝鹛辽钐?,火光在那渾濁的瞳孔里跳躍,卻照不進里面的幽暗?!八健盥窳?,就在眼前,轟隆一聲,連喊都來不及喊一聲,人…就沒了??罩械娜毡撅w機…‘嗡嗡嗡’地來了,炸彈丟下來,炸開的石頭像下雨一樣砸…躲?往哪里躲?斷胳膊斷腿,腸子流一地…還有餓死的,病死的…瘧疾、霍亂,走兩步就倒下,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了…那路,是用血泡出來的啊!”

滋佳屏住了呼吸。課本上冰冷的數字“滇緬公路”,此刻在阿公嘶啞而斷續的敘述里,化作了眼前熊熊火光中無數扭曲、痛苦、絕望的年輕面孔。那不再是一條功勛之路,而是鋪滿了森森白骨的黃泉道。一股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爬上來,即使烤著火,指尖也微微發涼。

阿公的講述停頓了。他端起旁邊矮凳上那杯濃得發黑的苦茶,手抖得厲害,茶水潑灑出來一些,落在火塘邊的灰燼里,發出“嗤”的一聲輕響,騰起一小股白汽。他喝了一大口,喉結劇烈地滾動著,仿佛要把堵在喉嚨里的什么東西強壓下去。

“后來…鬼子打進來了,恨??!”阿公放下杯子,杯底磕在矮凳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的聲音里陡然注入了一股兇狠的力道,渾濁的眼睛里,那兩點微弱的火光猛地竄了一下,亮得驚人,像是淬了毒的刀鋒。“恨得牙都要咬碎了!我們幾個活下來的小工,就…就跟著隊伍走了。龍潞游擊隊,”他念出這個名字時,帶著一種復雜的、近乎虔誠的沉重,“打鬼子!在野人山…在林子里,跟鬼子周旋…”

野人山。滋佳心頭一凜。那是滇西最神秘也最恐怖的原始叢林,遮天蔽日,是生命的禁區。

“那林子…太密了。”阿公的聲音又低沉下去,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疲憊和恐懼,剛才那點兇狠的光芒迅速黯淡,被更深的陰影吞沒。“白天進去,也跟夜里差不多…抬頭…看不到天。樹葉一層疊一層,綠得發黑,密得透不過氣?!彼乱庾R地攏了攏身上單薄的舊衣,仿佛那無邊無際的濕冷和黑暗再次包圍了他。

“一次…打埋伏…被鬼子咬住了,追著屁股攆?!卑⒐暮粑贝倨饋?,摩挲膝蓋的手驟然停下,死死抓住那塊舊布,指關節因為用力而咯咯作響,青筋暴起,像幾條扭曲的蚯蚓?!芭堋疵?!子彈‘嗖嗖’地飛過去,打在樹干上,‘噗噗’地響,炸開的木屑崩到臉上,生疼…樹枝抽在臉上、身上,火辣辣的…顧不上了,只知道往前跑,往林子最密的地方鉆…”他的身體微微顫抖起來,藤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滋佳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仿佛能聽到身后追兵的嘶喊和子彈撕裂空氣的尖嘯。

“不知跑了多久…多久…”阿公的聲音變得飄忽,眼神渙散,完全沉浸在那段噩夢般的逃亡里?!澳_下一滑…是那種長滿厚厚青苔的爛樹根…整個人就滾了下去…”他猛地吸了一口氣,仿佛再次體驗了那失重的、天旋地轉的恐怖,“滾進…一條深溝里,底下全是厚厚的、爛透了的腐葉…像掉進了爛泥塘?!?

他停下來,劇烈地咳嗽起來,佝僂的身體蜷縮著。滋佳連忙起身,想給他捶背,阿公卻擺擺手,示意他坐下。過了好一陣,咳嗽才平息,他的臉色在火光下顯得更加灰敗。

“等我醒過來…天…已經黑透了。”阿公的聲音低得如同耳語,每一個字都浸透了冰冷的絕望?!罢嬲暮?,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耳朵里嗡嗡響…全身骨頭都像散了架,左腿這里…”他用力按著膝蓋外側那道看不見的深痕,“鉆心地疼。我試著動…動不了。喊…嗓子啞得發不出聲。只有…只有林子里的聲音…”

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火焰,瞳孔深處卻映不出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各種蟲子在叫…細細碎碎的,聽得人頭皮發麻。還有…還有東西在厚厚的腐葉底下爬…窸窸窣窣的…不知道是什么野獸…就在身邊…就在身下…我躺在那里,一動不敢動…”

滋佳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板升起,仿佛自己也置身于那片無邊無際、充滿未知恐怖的原始黑暗中。

“螞蟥…”阿公的聲音帶著一種生理性的厭惡和恐懼,“那些鬼東西…聞著血腥味就來了。黑黑的,軟軟的…從腐葉里鉆出來…往傷口里鉆…往褲腿里鉆…黏糊糊、涼冰冰的…”他的身體難以抑制地抖了一下,像是要甩掉那些可怕的記憶?!拔夷芨杏X到它們在吸我的血…在往里拱…可我不敢去扯,我怕一動,把旁邊的野獸驚動了…”

滋佳胃里一陣翻騰,想象著那些滑膩冰冷的環節動物吸附在皮膚上、鉆進皮肉里的觸感,手臂上瞬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后來…天快亮的時候,起了霧?!卑⒐穆曇舾p了,帶著一種劫后余生的恍惚,“不是我們山里的晨霧…是瘴氣?;野咨摹瓗е还伞还烧f不出的腥甜味道,聞著讓人頭暈,惡心…像死水潭里爛透了的葉子發出來的氣味。那霧…濃得化不開,幾步之外就看不清了…連樹都只剩下一個模模糊糊的黑影子…鬼影一樣?!彼D難地吞咽了一下,“方向…徹底沒了。東南西北…分不清。我試著爬…拖著那條傷腿…往一個方向爬…可爬了半天,抬頭一看…好像還在原地…又好像不是…那林子…像個巨大的、會動的迷宮…要把人活活困死在里面…”

滋佳感到一種窒息般的絕望,仿佛也被那濃稠的瘴氣和無法擺脫的綠色迷宮所吞噬。阿公的聲音停頓了許久,只剩下粗重而壓抑的喘息在火塘邊回蕩。

“也不知道…爬了幾天幾夜…”阿公的聲音微弱得像風中殘燭,“靠喝葉子上的露水…嚼一點能認得的野草根…餓得前胸貼后背,看樹影都是雙的…好幾次…真的想…就那么閉上眼睛,算了…”他渾濁的眼里,終于滾下兩顆渾濁的淚珠,沿著深刻的皺紋溝壑蜿蜒而下,滴落在破舊的褲子上,洇開兩個深色的小點。“可…可我不甘心啊…寨子…就在山那邊…我阿爹阿媽…他們…還在等我…”

那淚珠滾燙,仿佛也滴落在滋佳的心上,燙得他眼眶發熱。他從未見過阿公流淚。這個沉默堅韌的老人,所有的苦難都深埋在那些皺紋里,此刻卻在火塘前,對著他,對著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露出了最脆弱的瘡疤。

“再后來…”阿公的聲音徹底啞了,只剩下氣音,“我遇到了一條小溪…順著溪水往下走…走走停停…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了寨子后山…那片…熟悉的苞谷地…”

他長長地、長長地吁出一口氣,那口氣里帶著積壓了半生的疲憊和屈辱。

“走回寨子那天…”阿公的聲音陡然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刻骨的羞慚,頭深深地垂了下去,幾乎埋進臂彎里,“我沒敢…從寨子正門進…繞到寨子后頭…黑惠江邊…”他停頓了很久,久到滋佳以為他不會再說了。“我在那江邊…跪了三天三夜…一遍一遍…搓洗…我那身…又臟又破、沾滿泥巴和血污的衣裳…江里的水…真冷啊…刺骨的冷…可怎么也洗不干凈…怎么也洗不干凈…”他的聲音哽咽,肩膀難以抑制地抽動起來,“我覺得…沒臉見人…丟了隊伍…自己一個人…像條喪家狗一樣爬回來了…不光彩…丟人現眼啊…”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嘆息,卻像重錘砸在滋佳心上?;鹛晾锏幕鹧嫠坪跻哺惺艿搅诉@份沉重的羞恥,無力地搖曳著,光芒黯淡下去。屋子里陷入了長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阿公壓抑的、帶著淚意的喘息,和柴火燃燒偶爾發出的噼啪輕響。滋佳看著阿公佝僂得幾乎縮成一團的背影,在昏黃的光影里顯得那么渺小、脆弱,仿佛被那段歷史徹底壓垮了。他張了張嘴,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發不出任何聲音。安慰的話語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阿公終于艱難地站起身,藤椅發出一聲刺耳的呻吟。他沒有再看滋佳,只是擺了擺手,那動作疲憊而蒼涼,像一片在風中即將凋零的枯葉。“老了…撐不住了…睡去了…”他低啞地嘟囔著,拖著那條不便的腿,一步一挪,蹣跚著離開了溫暖的、跳動著火光的堂屋,佝僂的身影慢慢沒入旁邊小屋的黑暗里,留下滋佳一個人,對著那堆明明滅滅、漸漸黯淡下去的炭火。

滋佳在火塘邊坐了許久,直到炭火只剩下幾點暗紅的余燼,寒氣重新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他才緩緩起身。阿公最后那絕望而羞慚的眼神,像烙印一樣燙在他心里。他輕手輕腳地走進阿公睡覺的小屋。老人已經躺下了,背對著門,身體蜷縮著,像一只疲憊至極的蝦米,發出沉重而斷續的鼾聲,偶爾夾雜著一兩聲模糊不清的囈語。

屋子角落,堆著一些陳年的雜物。滋佳的目光落在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舊藤箱上。那是阿公的“百寶箱”,據說是他當年從外面帶回來的唯一家當。滋佳小時候就對這個箱子充滿好奇,但阿公從不允許他碰。此刻,一種莫名的沖動驅使著他。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挪開藤箱上壓著的幾個舊麻袋,輕輕打開了那早已失去彈性的藤扣。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塵土、樟腦和時光霉變的氣味撲面而來。箱子里堆滿了雜亂無章的東西:幾件疊得整整齊齊、但布料早已發黃變脆的舊軍裝(顯然不是他后來穿的那種);一個褪了色的搪瓷缸子,上面模糊地印著“為人民服務”的紅字;幾本紙張發黃卷邊的毛選;還有幾顆早已銹蝕變形的黃銅子彈殼…

烏蠻滋佳的心跳有些快,他小心地翻動著這些帶著歷史印記的舊物。指尖觸到一個硬硬的小東西,被壓在箱底一件舊軍裝的下擺里。他輕輕撥開那柔軟的、帶著樟腦味的布料,將那東西拈了出來。

入手冰涼,帶著金屬的沉重感。借著小窗外透進來的微弱月光,滋佳看清了它。

那是一枚徽章。

圓形,不大,邊緣已經銹蝕得坑坑洼洼,呈現出一種暗沉的、接近黑色的深紅褐色。但徽章中央的圖案,雖然同樣蒙著厚厚的銹跡,卻依然頑強地透出它的輪廓——一把交叉的、古樸的刀和矛,刀尖和矛尖堅定地向上。在刀矛交叉的下方,兩個繁體字雖然筆畫模糊,但滋佳還是一眼就認了出來:**龍潞**。

龍潞游擊隊!阿公剛才親口提到的那個名字!這枚徽章,就是那段被他視為恥辱、絕口不提的歲月的鐵證!

滋佳的心猛地一跳,捏著徽章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下意識地低頭,想看得更真切些。就在他目光下移的瞬間,那枚被他從壓著的舊軍裝下取出的徽章,似乎帶起了箱底另一件東西。

那是一小片薄薄的、方方正正的紙角,比徽章更不起眼,顏色是一種黯淡的、近乎泥土的黃褐色,邊緣殘破不齊。它被徽章壓在下面,徽章移開后,它才顯露出來。

滋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放下徽章,屏住呼吸,用指尖極其小心地捏住那紙片的一角,將它從那堆散發著陳舊氣息的衣物中緩緩抽了出來。

不是紙片,是一張照片。

一張極其破舊、嚴重泛黃的老照片。它似乎曾被折疊過,留下幾道難以撫平的深痕。照片的右邊部分,不知是因為被撕掉還是損毀,缺失了將近三分之一。剩下的部分,影像也極為模糊,仿佛蒙著一層終年不散的薄霧。

滋佳將照片湊到眼前,借著窗外愈發微弱的月光,艱難地辨認著。

背景是幽深的樹林,高大茂密的樹冠遮蔽了大部分天空,只漏下一些細碎的光斑,無力地投射在地面厚厚的腐葉和糾纏的藤蔓上。光線很暗,使得整個畫面透著一股壓抑的陰沉。

照片的主體是兩個人。

左邊那個,側身對著鏡頭,微微弓著腰,似乎背負著什么極其沉重的東西。他穿著一身破舊的、與周圍叢林幾乎融為一體的灰綠色衣服,肩膀處磨得發白,甚至能看到破口。他低著頭,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線條緊繃的側臉輪廓,下頜骨的線條清晰而剛硬,帶著一種超乎年齡的堅毅和…疲憊。汗水浸濕了他鬢角的短發,幾縷發絲緊貼在額角。即使影像模糊,滋佳也瞬間認出了那熟悉的輪廓——是阿公!年輕時的阿公!遠比十四歲成熟,但眉宇間那股倔強和此刻火塘邊佝僂的老人如出一轍!

而阿公背上,赫然伏著另一個人!

那是一個穿著完全不同制式軍裝的人!土黃色的布料,樣式怪異,與阿公身上的破舊灰綠形成刺眼的對比。那人似乎已經昏迷或重傷,頭顱無力地垂在阿公的頸窩處,一條手臂軟軟地搭在阿公的肩膀前方。他的帽子歪斜著,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一個線條緊繃的下巴和毫無血色的嘴唇。那身軍裝的肩章、領口細節,在模糊的影像中雖難以分辨,但那獨特的土黃色和樣式…滋佳腦中轟然炸開——是日本兵!

滋佳的手猛地一抖,照片差點脫手。他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死死盯著照片上那個伏在年輕阿公背上、穿著日本軍裝的身影。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讓他頭皮發麻!為什么?阿公為什么背著一個日本兵?在野人山那絕望的迷途里?在剛剛經歷過滇緬公路上日寇的狂轟濫炸和游擊隊的浴血拼殺之后?

巨大的震驚和疑問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住滋佳的心臟,讓他幾乎喘不過氣。他下意識地將照片翻轉過來。

照片的背面,同樣是泛黃的底色,但上面有字!

是用一種很細、很堅硬的筆(也許是鉛筆,也許是刺刀尖?)刻劃上去的。字跡歪歪扭扭,斷斷續續,刻得很深,仿佛用盡了書寫者所有的力氣,又像是怕被什么力量抹去,固執地要留下印記。每一個筆畫都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沉重和決絕。

烏蠻滋佳的手指顫抖著,撫過那些深深嵌入紙背的刻痕,一個字一個字地辨認:

“他救過我的命,我不能看著他死…

字跡在“死”字后面戛然而止,刻痕末端拖得很長,仿佛書寫者刻下這最后一個字時,耗盡了所有的心力,或者被什么突然打斷。

烏蠻滋佳僵立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照片從指尖滑落,輕飄飄地掉在舊藤箱的雜物上。那枚生銹的“龍潞”徽章,靜靜地躺在旁邊,在昏暗的光線下,像一滴凝固了半個多世紀的血淚。

小屋深處,阿公沉重的鼾聲依舊斷斷續續地傳來,帶著一種沉入無邊夢魘的痛苦?;鹛恋挠酄a早已熄滅,最后一絲微光消失,濃稠的黑暗徹底吞噬了小屋。滋佳站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只有胸膛里那顆年輕的心,在死寂中,沉重而劇烈地撞擊著胸腔,發出擂鼓般的回響。

阿公火塘邊嘶啞的講述——那浸透血淚的滇緬公路,那令人窒息的原始森林迷途,那洗刷不盡的“不光彩”的恥辱——此刻,都被這張殘缺的照片和背后那兩行刻骨銘心的字徹底顛覆、重構。一個被阿公深埋心底半個世紀、遠比“走失”沉重百倍的秘密,就這樣猝不及防地撕裂了時光的封條,帶著血與火的硝煙、人性的掙扎與微光,冰冷而灼熱地,撞入了滋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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