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死人谷,名字本身就帶著滲入骨髓的陰冷。谷口狹窄如咽喉,終年彌漫著一種詭異的、濃得化不開的灰綠色霧氣,帶著濃烈的腐爛植物和某種刺鼻礦物質混合的怪味,吸一口都讓人頭暈目眩。谷內死寂一片,連慣常的蟲鳴鳥叫都徹底絕跡,只有不知何處傳來的、單調得令人心悸的滴水聲。隊伍早早用浸透藥汁的厚布蒙住口鼻,只露出一雙雙警惕的眼睛。烏蠻國程走在最前,腰間的銅鈴被他用布條緊緊纏裹住,不再發出一點聲響。他每一步都踏得極穩,銳利的目光穿透濃霧,掃視著腳下濕滑、覆蓋著厚厚苔蘚的嶙峋怪石,以及石縫間偶爾可見的森森白骨——不知是人還是獸。空氣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鉛塊,壓得人胸口發悶。
“鍋頭…這鬼地方…連鳥毛都不見一根…”緊跟在后的年輕馬腳子阿吉,聲音隔著濕布悶悶的,帶著抑制不住的恐懼顫抖。他話未說完,腳下突然一滑,身體猛地向前撲倒,本能地伸手想抓住旁邊的烏蠻國程。
“別動!”烏蠻國程厲喝一聲,閃電般出手,不是去扶阿吉,而是狠狠一掌拍在阿吉即將按向旁邊巖壁的手腕上!力道之大,拍得阿吉痛呼一聲縮回手。就在阿吉手掌原本要落下的那片灰綠色苔蘚下,赫然蜷縮著一條顏色幾乎與苔蘚融為一體的毒蛇!三角形的蛇頭昂起,冰冷的豎瞳盯著他們,猩紅的信子無聲地吞吐。阿吉嚇得魂飛魄散,僵在原地,冷汗瞬間浸透了后背。
烏蠻國程眼神冷冽如刀,右手已悄然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肌肉緊繃,像一張拉滿的弓。毒蛇似乎感受到了那無聲的殺意,對峙片刻,竟緩緩縮回苔蘚深處,消失了。直到那詭異的鱗片摩擦聲徹底消失,烏蠻國程才緩緩松開刀柄,掌心一片濕冷。他看也沒看驚魂未定的阿吉,只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看路!”
隊伍在令人窒息的寂靜和恐懼中蝸行。谷底深處,霧氣似乎淡薄了些,隱約可見前方幾間搖搖欲墜、幾乎被藤蔓完全吞噬的破爛竹樓。烏蠻國程示意隊伍停下戒備,自己手握刀柄,獨自上前探查。腐朽的竹門虛掩著,里面黑洞洞的。他謹慎地用刀尖推開半扇門,一股濃烈的霉味混合著草藥氣息撲面而來。昏暗的光線下,一個枯瘦如柴、披著襤褸黑布的老婦蜷縮在角落的草堆上,渾濁的眼睛像兩口深不見底的枯井,幽幽地看向門口的光亮和他腰間的馬刀。
“外鄉人…也敢闖這吃人的谷?”老婦的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一種非人的空洞感。
“借道。”烏蠻國程的聲音在狹窄的竹樓里顯得異常清晰,帶著不容拒絕的穿透力。他并未放松警惕,身體微微側著,隨時可以拔刀或老婦的目光沒有離開他腰間的馬刀,尤其是刀鞘上那個磨損卻依然清晰的符號。她干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像是在辨認一個極其遙遠又極其恐怖的記憶。“那刀…那鈴…”她的聲音陡然變得尖利,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指向他腰間,“沾了冤魂的血!招災的!跟當年那放排人一樣…都是命里帶煞的!”
“放排人?”烏蠻國程的心猛地一沉,如同被冰冷的鐵錘擊中。他往前逼近一步,身體擋住了門口大半的光線,陰影籠罩著老婦,“什么放排人?說清楚!”他的手緊緊握住了刀柄,指節因用力而發白,骨節突起,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一股寒意,比死人谷的霧氣更濃、更刺骨,瞬間沿著他的脊椎爬升,凍結了他的血液。
老婦被他身上陡然爆發出的凌厲氣勢懾住,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驚懼。她瑟縮了一下,枯枝般的手指神經質地絞著破爛的衣角,喉嚨里發出咯咯的聲響,像是在抗拒,又像是在恐懼中掙扎。最終,那恐懼似乎壓倒了理智,她猛地抬起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扭曲出一種怪異的、混合著憐憫與惡毒的神情,嘶聲擠出幾個字:
“他…不是被江吃了…是被人…推下去的!就為了…那柄不該他得的刀!那上面刻著的…是催命符!″
五
烏蠻國程每次跑馬幫,他的行囊里總會多一樣東西——小畫書。《雞毛信》《小兵張嘎》《閃閃的紅星》,他不識字,卻記得兒子看書時發亮的眼睛。有次過瀾滄江鐵索橋時遇上大風,騾馬受驚差點把他拽下江,他死死抱住馬脖子,懷里的《紅巖》被江水打濕了一角。
烏蠻滋佳把牛放進別人莊稼地的那天,他背著二十斤糧食去賠罪。路上兒子問他:“阿爹,你不生氣嗎?“他笑了笑,摸了摸兒子的頭:“愛看書是好事,比放牛強。“那天晚上,他看著兒子在油燈下看書的側臉,想起自己沒讀過一天書的遺憾,暗暗發誓要讓兒子走出大山。
為了給兒子買馬燈,他賣掉了攢了半年的馬草,還“借“了女兒們的私房錢。當馬燈的光芒照亮木楞房時,他看見兒子眼里的光比燈光還亮。那天夜里,他坐在門檻上抽旱煙,聽見兒子在屋里小聲念著書,覺得這輩子吃的苦都值了。
馬幫的日子像黑惠江的水,日復一日地流淌。烏蠻國程的鬢角白了,腰桿卻依舊挺直。他成了村里的“總理“,哪家婚喪嫁娶都少不了他。他主持婚禮時,會用馬幫的銅鈴當響器;他料理喪事時,會親自為逝者擦拭身體。
有次村里兩家為了地界鬧矛盾,差點動起刀子。他往中間一站,說:“你們看這山,看這水,哪樣是自家的?“幾句話就讓雙方紅了臉。鄉親們都說:“國程公道,聽他的。“
他趕的是生產隊的馬,工分卻和大家一樣。有人勸他:“你是鍋頭,該多拿點。“他卻把韁繩一甩:“馬幫是一伙人,少了誰都走不了。“每次分糧食,他總是最后一個拿,拿的還是最少的那份。
歲月在他臉上刻下深溝,卻磨不掉他眼里的光。他依舊帶著馬幫走南闖北,只是腳步慢了些,話也少了些。每當路過當年老鍋頭去世的地方,他總會停下來,撒一把酒,對著大山說:“老鍋頭,我沒給你丟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