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畢業季的血色與驟然的永別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013字
- 2025-07-02 12:38:58
四、
家中,火塘燒得正旺。那口祖傳的大鐵鍋里,熬煮了許久的羊肉湯正翻滾著乳白色的濃稠泡泡,濃郁的、帶著山野清香的肉味蒸騰撲鼻,彌漫了整個竹樓,勾得人饞蟲大動,口水直流。然而,這節日的香氣卻無法驅散烏蠻滋佳心頭的陰霾。
農歷七月十五,是彝山世代相傳、隆重無比的“送鬼節”,彝家人虔誠地稱之為“七月半”。這一天,是陰陽兩界短暫交會的日子。親戚們相互探望,家家戶戶忙著接祖歸家、敬奉酒食,更要隆重地焚香化紙、宰牲獻祭,將那些滯留陽間、可能作祟的大鬼小鬼,連同自家歸來的祖靈,一并恭恭敬敬地送回陰間去。寨子里的老畢摩常說,若不舉行這莊重的送鬼儀式,人間的生魂便容易被那些孤魂野鬼牽走,輕則大病,重則喪命。
鬼,真的有嗎?躺在竹席上的烏蠻滋佳,望著被火塘光影映照得明明暗暗的屋頂茅草,腦子里反復盤旋著這個問題。阿代的身影,九妹驚恐的臉,字玉嬸冰冷的話語,還有那汩汩流淌的豬血……交織在一起。唉,他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吧。為了安心,也為了遵循古禮,他早早地閂上了家里厚重的大門,將外面的世界連同那些可能的“不干凈”,都隔絕在外。畢業季的尾聲,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而陰郁的色彩。
夜半時分,萬籟俱寂,只有火塘里偶爾柴薪爆裂的“噼啪”聲。突然,院外自家那只名叫“小花”的看門狗,毫無征兆地狂吠起來,聲音急促而尖銳,充滿了極度的驚恐和不安,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瘆人。
緊接著,一陣帶著哭腔、近乎撕裂的拍門聲和呼喊聲穿透門板,狠狠砸在烏蠻滋佳的心上:
“阿佳哥!阿佳哥!快開門!快開門啊!我哥……我哥不行了!快啊!”
是九妹的聲音!那聲音里的絕望如同冰冷的利爪,瞬間攫住了烏蠻滋佳的心臟!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心臟狂跳得像要沖出胸腔!阿爹也被驚醒,兩人甚至來不及披上外衣,趿拉著鞋子就沖過去拉開了沉重的門閂。
門外,九妹披頭散發,滿臉淚痕,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眼神里是滅頂的恐懼。她一把抓住烏蠻滋佳的胳膊,指甲幾乎嵌進肉里:“快!阿佳哥!快去我家!阿哥他……他突然就……”她語無倫次,泣不成聲,仿佛整個世界都在崩塌。
烏蠻滋佳和阿爹二話不說,跟著九妹拔腿就往養豬場狂奔。夜風冰冷地刮在臉上,心卻沉到了冰窖。畢業季的最后一絲安寧,被這深夜的呼救徹底粉碎。
養豬場小小的院子里已經圍了一大堆聞訊趕來的鄰居,人人臉上寫滿了驚惶。一副用竹竿和麻繩匆匆綁成的簡陋擔架就放在院中。搖曳的煤油燈光下,大隊的赤腳醫生——一個平時沉穩的中年漢子,此刻正滿頭大汗,跪在竹床邊,拼命地給躺著的阿代做人工呼吸!他雙手交疊,一下下用力按壓著阿代瘦削的胸膛,然后又捏住他的鼻子,口對口地吹氣。阿代臉色青紫,雙眼緊閉,胸膛毫無起伏,像一具失去了靈魂的軀殼。死亡的陰影如此真實地籠罩下來。
“怕是……怕是闖著人家剛送走的鬼了……”人群中有人壓低聲音,帶著恐懼的顫音嘀咕。鬼節的傳說在恐懼中找到了現實的注腳。
“放狗屁!”赤腳醫生猛地抬起頭,額頭青筋暴起,對著說話的方向厲聲呵斥,聲音嘶啞,“別聽人瞎說!都什么時候了!阿代這是急病!急病!”他吼完,又立刻俯下身,更加拼命地進行搶救,汗水順著他的鬢角小溪般流下。科學與迷信,在生死關頭激烈碰撞。
“這樣不行!得趕快送公社衛生院!”有人焦急地喊道。
“對!送走!快送走!”眾人如夢初醒。
五
烏蠻滋佳和幾個身強力壯的漢子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將阿代綿軟的身體抬起,輕輕地放到擔架上。就在身體被移動的瞬間,一直毫無反應的阿代,眼皮似乎極其微弱地顫動了一下,喉嚨里發出一聲極其微弱、如同嘆息般的呼喚:
“阿……媽……”
“阿代!好兒子!阿媽在這里!阿媽在!”一直強撐著、臉色慘白如鬼的字玉,聽到這聲呼喚,像被注入了強心針,猛地撲到擔架邊,緊緊抓住兒子冰涼的手,俯下身子,用顫抖的、布滿淚水的嘴唇,一遍遍親吻著阿代毫無血色的臉頰和額頭,“別怕,兒子,別怕啊,阿媽陪著你,我們這就去醫院……”母親的呼喚充滿了絕望的祈求。
“阿……佳……呢?”阿代緊閉的眼皮下,眼珠似乎在極其困難地轉動,氣若游絲,又擠出兩個字。在生命的盡頭,他呼喚著最好的朋友。
“阿代!我在這里!我在這里!”烏蠻滋佳立刻擠到擔架另一側,握住阿代另一只同樣冰冷的手,聲音哽咽卻無比堅定,“你會好的!肯定會好的!安心躺好,我們這就送你去衛生院!”他感覺阿代的手指似乎極其輕微地回握了他一下,又仿佛只是錯覺。這微弱的回應,像一根稻草,讓烏蠻滋佳的心揪得更緊。
擔架被幾個漢子穩穩地抬起。就在邁出院門門檻的那一刻,被抬高的阿代突然身體劇烈地一挺,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而清晰的、仿佛用盡生命最后力氣的“啊——!”那聲音像一根繃緊到極限的琴弦,驟然斷裂!
“快放下來!”赤腳醫生臉色劇變,嘶聲吼道。
擔架被迅速放回地面。赤腳醫生顫抖著手,從口袋里掏出一只蒙著灰塵的手電筒,擰亮,湊近阿代的臉,用顫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撐開阿代緊閉的眼瞼。手電筒慘白的光束直直照射在阿代的瞳孔上——那曾經銳利如鷹隼的瞳孔,此刻已經散大、固定,空洞地映照著搖曳的光斑,再無一絲生命的光澤。
時間仿佛凝固了。赤腳醫生拿著手電筒的手頹然垂下,他緩緩抬起頭,望向癱軟在擔架旁、死死抓著兒子衣角的字玉,嘴唇哆嗦著,良久,才發出一個干澀、嘶啞、仿佛不屬于他自己的聲音:
“阿嬸……節哀……準備……后事吧。”
“阿代——!!我的兒啊——!!!”字玉的哭聲,如同受傷母獸的哀嚎,瞬間撕裂了死寂的夜空,凄厲得令人心膽俱裂。她整個身體撲倒在阿代尚有余溫的身體上,雙手瘋狂地扒著、撕扯著兒子的衣襟,仿佛想把他從冰冷的死亡深淵里硬生生拽回來。“阿代!你睜開眼看看阿媽!阿代!你答應過阿媽的!阿代啊——!!!”母親的絕望哭喊,是世間最悲慟的挽歌。
“阿代!阿代!!……”九妹撕心裂肺的哭喊,鄰居們壓抑的啜泣,匯成一片悲慟的海洋。阿代靜靜地躺著,面容安詳卻又帶著一絲未散的痛苦,他再也聽不到這世間任何呼喚了。畢業季尚未到來,屬于阿代的青春,卻已戛然而止。
黃昏時分下過雨的紅土地,此刻在巨大的悲痛中仿佛也在無聲地顫抖。空氣中飄蕩著未散的、送鬼節焚燒紙錢的清煙余燼,混合著字玉和九妹肝腸寸斷的哭聲,沉重地壓在每個在場人的心頭。遠處的山巒,在暮色中沉默地矗立,像凝固了一團巨大而濃重、永遠無法散開的愁云。
聽到九妹那錐心刺骨、仿佛要將靈魂都哭出來的悲聲,烏蠻滋佳的心,也徹底碎了。那感覺,就像阿爺曾經說過的:一顆最珍貴的珠子,猝不及防地落進了湍急的深河里,你眼睜睜看著它被渾濁的河水吞沒,沉入幽暗的河底,無論你怎么伸手,怎么打撈,都再也揀不回來了。只剩下掌心冰冷的河水,和心底空蕩蕩、永無止境的痛。畢業季的憧憬,被這猝不及防的死亡徹底碾碎。烏蠻滋佳最好的朋友,九妹唯一的哥哥,那個可能成為他們之間橋梁的人,就這樣驟然離去了。
字玉在巨大的打擊下,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她紅腫著雙眼,枯槁的手緊緊抓住烏蠻滋佳的胳膊,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眼淚無聲地洶涌流淌:“阿佳……看見你,就像看見了阿代……看見了我的兒子……”那眼神里,是滅頂的絕望中透出的一絲病態的依戀和寄托。阿代的死,抽走了這個家唯一的頂梁柱,也抽走了字玉所有的強硬和算計,只剩下一個母親最原始、最無助的悲傷。
為了安慰這顆破碎的母親心,為了陪伴同樣沉浸在巨大悲傷中的九妹,烏蠻滋佳默默地將養豬場當成了第二個家,成了字玉阿嬸家沉默而忠實的常客。畢業季的喧囂和離別,似乎都與他無關了。他幫著料理阿代的后事,笨拙地試圖分擔九妹的痛苦。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