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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畢業的歡樂與朦朧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3731字
  • 2025-07-02 12:38:18

1978年的夏天,對于岔河附設初中第一班的少年們而言,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前所未有的氣息。那是離別的預兆,是青春散場的序曲,也是懵懂情愫在紅土地上悄然發酵的時節。李洪平、張旺、羅珍、咪彩、王軍、蘇曉霞、余阿登、趙峰,還有阿代和九妹——這些名字,連同烏蠻滋佳,共同構成了岔河教育史上這獨特一頁的注腳。

畢業,像一個巨大的、懸而未決的問號,籠罩在岔河街的上空。對于大多數同學,這意味著徹底告別書本,回到祖祖輩輩耕耘的土地,接過父輩的鋤頭和鐮刀,成為真正的“泥腿子”。只有極少數幸運兒,或許能在政策的夾縫中覓得一絲微光,走向更廣闊卻也陌生的天地。烏蠻滋佳和阿代,像兩片被畢業季的風暫時吹回故土的葉子,落在了熟悉而滾燙的紅土地上。這個假期,帶著某種終結與回望的沉重意味,開始了。

天光初破,薄霧與微熹纏繞著岔河街。起得最早的村人推開厚重的木門,初升的太陽毫無遮攔地將燦燦金光撲在他們臉上。他們被這突如其來的慷慨刺得“呀”了一聲,下意識用手在臉上抹了一把,仿佛能拂去這過于熾烈的饋贈。日光依舊固執地鋪滿了臉龐,眼睛費力地睜開一條縫,嘴里不由得罵罵咧咧:“操他奶奶,這日頭,睜不開眼哩!”

開門聲驚動了家犬,它們“嗖”地竄出,伸著懶腰,打著哈欠,在空曠的街道上踱步,嗅著昨夜殘留的氣息。忙活了一夜的獵人,背著沉甸甸的獵物,悄無聲息地溜著墻根,帶著一身露水和疲憊回家,身影被拉得老長。出窩的雞群,雄赳赳地飛跳到大門口,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旁若無人地行著那羞臊的情事。事畢,心滿意足的雄雞昂首挺胸,在原地得意地打著轉飛旋,抖落幾片羽毛。

岔河街徹底醒了。有人背著沉甸甸的糞擔,腳步沉穩地朝田里走去,濃烈的糞味在格外清新的晨風里散開,像一塊巨大的、投入清冽河水的紅土,瞬間攪渾了一線水流,卻越發反襯出未被波及的河水的純凈清麗。烏蠻滋佳背著碩大的竹籃立在大門口,深深地吸了一大口這混雜著泥土、青草、牲畜氣息與晨露的空氣,仿佛能滌凈肺腑,他咀嚼般品味著,緩緩咽下,感受著故土的氣息在體內流轉。

“阿佳哥,要去割馬草口格?”一個清亮如溪水的聲音自身后響起。是九妹。

烏蠻滋佳回頭,看見她背著同樣大小的竹籃,手里拎著磨得锃亮的鐮刀。“是啰。”他應道,目光落在她手上,“唉,你的手好了嗎?”前些日子九妹削竹篾時不小心劃了個大口子。

九妹甩了甩手,手腕上還隱約可見一道淡粉色的疤痕:“沒事了,好生生的了,你看!”她攤開手掌,掌心柔軟,那道疤像一條沉睡的小蛇。陽光跳躍在她年輕的臉龐上,帶著十六歲少女特有的光暈。

烏蠻滋佳看見她全副武裝,問:“你也去割豬草?”

“嗯!”九妹用力點點頭,眼睛亮晶晶的,像山澗里最清澈的泉水,“我們一塊去好嘛?阿佳哥。”

“好的。”少年心中漾起一絲不易察覺的漣漪,一種屬于畢業季前最后的、純粹的輕松。畢業的沉重感暫時被這清晨的邀約沖淡了。

一種說不清道歌感驅使著烏蠻滋佳走向養豬場。他想去找阿代說說話,或許畢業了該多聚聚,或許……也想“偶遇”九妹。然而,阿代家的門扉緊閉著。他猶豫了一下,湊近門縫往里瞧。昏黃的光線下,他看見字玉嬸端坐在矮凳上,神情嚴肅,正低聲說著什么。九妹則垂著頭,背對著門坐在小馬扎上,肩膀微微繃緊,像一張拉滿的弓。她的臉側對著門縫,烏蠻滋佳能看見她的臉頰線條繃得緊緊的,嘴唇抿成一條倔強的線,正沉默地聽著母親的訓誡。一種不祥的預感爬上心頭。

“……九妹,”字玉的聲音清晰地傳出門縫,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我們回城的日子不會太遠了!政策松動,你爹那邊有消息了。你記住,你今后就是城里吃商品糧的人了,身份不一樣了!別再跟鄉下那些野孩子胡攪在一起,沒出息!你得長進,要記住你的根在城里,跟這些泥腿子不一樣了。再不長點心眼,由著性子胡來,將來讓你一輩子窩在這山溝溝里,像那些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一樣,吃苦受罪,熬干骨血,你怕不怕?你甘心嗎?”字玉的話語像冰冷的針,刺穿了門板。

“阿媽,”九妹的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和倔強,“他不是野孩子……”

原來,字玉嬸口中那個“野孩子”,指的就是自己。門外的烏蠻滋佳,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瞬間僵住了。巨大的羞愧和一種被輕視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緊了他的心臟,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畢業季剛剛萌生的那點溫暖和希冀,被這冰冷的現實無情地凍結了。他下意識地抬頭,看向門前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核桃樹,樹皮粗糙,沉默不語,仿佛在嘲笑他的癡心妄想。他最后看了一眼門縫里九妹倔強的側影,猛地轉過身,像逃離瘟疫現場一般,腳步沉重地、一步步離開了養豬場。夕陽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孤單,像一條通往無望未來的路。

當晚,烏蠻滋佳第一次偷喝了阿爹藏在火塘角落陶罐里的包谷酒。那劣質的、辛辣灼喉的液體滑入食道,帶來一陣劇烈的咳嗽和火燒火燎的痛感。他蜷在黑暗的角落里,任由那灼燒感蔓延全身,試圖用它來麻痹心頭那股又澀又痛的寒意。畢業的迷茫、未來的黯淡、以及剛剛被宣判為“野孩子”的屈辱,混合著劣質酒精,在他年輕的胸膛里翻江倒海。原來,有些陽光,注定是奢望;有些溫暖,只是驟雨前的幻影。九妹那句“當我的太陽”,此刻像針一樣扎在心上。畢業季的歡樂底色,被涂抹上了一層沉重的灰暗。

初中生涯走到尾聲。烏蠻滋佳和阿代回到了岔河街,空氣中彌漫著畢業季特有的、混雜著憧憬與離愁的氣息。同學們開始互相交換簡陋的筆記本,寫下祝福或地址(雖然大多數地址并無意義),拍一張珍貴的畢業合影。然而,在養豬場,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卻沖淡了這即將到來的告別。

兩個穿著褪色藍布工裝、顯然是公家派來的壯實伙子,吆喝著將一頭相對肥碩的公家豬從圈里拖拽出來。那豬似乎預感到了末日,發出凄厲的嚎叫,四蹄拼命蹬踹。伙子們力氣大,硬是將它死死按在了臨時架起的、沾滿陳年污垢的厚重屠桌上。

其中一個伙子,面容黝黑粗糙,眼神冷漠,右手持一把寒光閃閃的尖刀,在豬那粗壯、沾滿泥污的脖頸上來回蹭了幾下,仿佛在打磨最后的鋒利。他深吸一口氣,一條腿猛地抬起,結實的腳掌狠狠蹬住豬那因恐懼而扭曲、沾滿鼻涕涎水的臉,借力奮力將尖刀捅入豬的脖頸深處!

“嗷——!!!”凄厲到不似活物的慘嚎瞬間撕裂了空氣,直沖云霄。烏蠻滋佳的耳鼓被這瀕死的、充滿極致痛苦的叫聲灌滿,震得嗡嗡作響。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死死盯著屠桌下那個接血的舊搪瓷盆,濃稠、暗紅、冒著熱氣的豬血如同失控的小溪,汩汩地、源源不斷地涌出,流入盆中,漸漸積滿,散發出濃重的腥甜氣味。這血腥的場景,與畢業季本應有的純真感傷格格不入,充滿了原始而殘酷的生命終結意味。

驀地,烏蠻滋佳從那持續不斷的、令人頭皮發麻的豬的慘嚎聲中,清晰地辨出了一絲屬于人類的、短促而驚恐的尖叫!他猛地抬起頭,循聲望去——只見九妹臉色慘白如紙,跌坐在不遠處的泥地上,雙手緊緊捂著耳朵,身體篩糠般抖動著。她的眼睛大睜著,瞳孔渙散,里面盛滿了極致的恐懼和茫然,凄迷地不知望向哪里,仿佛靈魂都被那血腥的場面抽離了。烏蠻滋佳的心瞬間揪緊了,他知道,是那屠夫粗暴宰豬的場面嚇壞了她。他下意識地就想沖過去扶她起來,像在暴雨的草棚里那樣保護她。

然而,腳步剛動,字玉阿嬸那冰冷如刀的話語——“別再跟鄉下野孩子胡攪在一起了!”——如同無形的鐵鏈,猛地絆住了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在半空中僵硬地停頓了一下,最終,帶著沉重的無力感,緩緩地、頹然地縮了回來。他只能站在原地,像一個無能的看客,眼睜睜看著九妹在泥濘中無助地顫抖。畢業季里剛剛萌芽的守護之心,被現實的冰冷藩籬死死困住。他覺得自己像個懦夫,那份在草棚里升起的責任感,在此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豬血流盡了,慘嚎聲終于停歇。屠桌上,那具剛剛還充滿生氣的溫熱軀體,最后痙攣般地抽搐了一陣,漸漸變得僵直、平復,最終,那雙渾濁的眼睛永遠地閉上了。世界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只有豬血滴落盆底的“嘀嗒”聲,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

殺豬的漢子毫不在意地在那漸漸失去溫度的豬身上蹭了幾下手上的鮮血,然后熟練地操起更大的屠刀,開始開膛破肚。內臟被掏出,熱氣騰騰地堆在一旁。大部分的肉被漢子用扁擔挑走了,只留下一個碩大的、死不瞑目的豬頭,賣給了九妹家。死亡的陰影,以一種日常而殘酷的方式,籠罩了這個畢業前的黃昏。

“阿佳,”阿代走到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烏蠻滋佳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后的輕松,“今晚別回家了,跟他們一起吃頓飯吧?豬頭肉,管夠。”阿代似乎并未察覺到好友內心的掙扎和妹妹的恐懼。

字玉也走了過來,臉上帶著勉強擠出的、劫后余生般的笑容,眼圈還有些紅,顯然也被剛才的場面和女兒的驚嚇弄得心神不寧:“是啊,阿佳,別回家了。我把這豬頭好好拾掇出來,咱們今晚好好吃他一頓,壓壓驚。”她看了一眼還坐在地上、被九妹攙扶起來、依舊失魂落魄的女兒,眼神復雜,既有心疼,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遷怒。

烏蠻滋佳的目光飛快地掃過九妹蒼白的臉,又迅速垂下。他喉嚨有些發緊,低聲說:“不了,阿嬸,阿代哥……以后再說吧。今晚是七月半,阿媽還等著我回去……送祖呢。”他找了個無法推脫的理由,語氣帶著不容轉圜的決絕。他無法面對字玉阿嬸復雜的眼神,更無法在九妹驚魂未定的目光下,坦然享受這頓用恐懼換來的晚餐。告別了神情各異的阿代一家,烏蠻滋佳獨自踏上了回家的路,背影在夕陽下顯得格外蕭索。畢業季的苦澀,在這一刻達到了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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