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月光照水庫(下)
- 黑惠江水向南流
- 烏蠻滋佳臘羅巴
- 2588字
- 2025-07-01 18:27:48
六
烏蠻滋佳駭然回頭!只見阿輝不知何時竟掙脫了二姐的手,像一道瘦小的閃電,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沖了過來!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那雙總是蒙著薄霧的眼睛,此刻卻亮得驚人,像燃燒著兩團幽藍的火焰,死死地、專注地、一往無前地,盯著那個正在吞噬一切的恐怖洞口!
滋佳的心跳驟然停止!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抓:“阿輝!別——”
太遲了!
阿輝瘦小的身體沒有絲毫猶豫,在滋佳指尖觸碰到她衣角的瞬間,像一顆投入激流的石子,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縱身一躍!
噗通!
她整個人,精準無比地撲進了那噴涌著渾濁洪水的管涌口!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滋佳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涼。他眼睜睜看著阿輝小小的身體被那股狂暴的水流瞬間吞噬、淹沒!渾濁的泥水翻滾著,幾乎將她完全覆蓋。但就在她身體撲入洞口的剎那,那洶涌噴射的水柱,竟奇跡般地猛地一滯!流速肉眼可見地減緩了!
阿輝的身體,成了最后一塊、最沉重的“人石”,死死地卡在了那死亡的缺口上!只有她半個后背和一只瘦弱的手臂,還露在渾濁的水面上,隨著水流的沖擊微微晃動。淤泥和碎石迅速覆蓋了她的身體、臉頰……
滋佳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大腦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沖到了頭頂,又在瞬間凍結。他張著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只有冰冷的雨水瘋狂地灌進去。
就在那片泥濘渾濁中,在滋佳幾乎被絕望和恐懼撕碎的視線里,阿輝那張被淤泥覆蓋了大半的臉上,那雙眼睛——那雙剛剛還燃燒著幽藍火焰的眼睛——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
她望向了滋佳。
隔著肆虐的風雨,隔著生死的鴻溝。
那雙眼睛里沒有了平日的懵懂和薄霧,只剩下一種奇異的、近乎透明的清澈,一種完成使命后極致的平靜。那目光,像一道穿透重重黑暗的微弱星光,帶著一種滋佳從未讀懂、此刻卻瞬間擊穿他靈魂的東西——不是恐懼,不是痛苦,而是一種……純粹的、近乎神性的確認和告別。
她看著他。用盡生命最后的力量,看著他。
那一眼,只有一瞬,卻又仿佛凝固了千年萬年。
七
滋佳的世界,轟然倒塌。他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凄厲尖叫:“阿輝——!”整個人像被抽掉了骨頭,撲倒在冰冷的泥水里,不顧一切地朝著那個被妹妹身體堵住的洞口爬去,雙手瘋狂地刨挖著淤泥,想要抓住那具正在被冰冷洪水吞噬的小小身體。
“快!草袋!壓上去!快!”趙大強帶著哭腔的吼聲終于再次響起。無數草袋、沙石被瘋狂地壓向阿輝身體堵住的缺口。力寶、段洋、章羅……所有人都瘋了,臉上分不清是雨水、汗水還是淚水,機械而絕望地重復著搬運、填壓的動作。王秀美跪倒在泥濘中,失聲痛哭。
古欄花老師跌跌撞撞地沖過來,想拉開滋佳,卻被滋佳那野獸般的力量甩開。滋佳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水和碎石中刨挖,指甲翻卷,鮮血淋漓,混合著泥水,但他感覺不到疼。他只想抓住阿輝,只想把她從那冰冷黑暗的死亡之地拉出來。
洪水終于被暫時壓制住了。但阿輝小小的身體,已完全被冰冷的沙石和草袋掩埋、封死在那堵住死亡的堤壩深處,成了這巨大工程的一部分,成了這山巒沉默的基座。
雨,不知何時小了些。風還在嗚咽。
滋佳癱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渾身濕透,沾滿泥濘,像一尊被風雨摧毀的泥塑。他呆呆地望著那個被無數草袋沙石壓實的、吞噬了阿輝的地方,眼神空洞,仿佛靈魂也被一同埋葬。阿爹阿媽撲過來,抱著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著阿輝的名字。姐姐姐夫們圍在一旁,臉上是巨大的悲痛和茫然。力寶垂著頭,第一次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整個壩頂,只剩下風聲、雨聲,和壓抑不住的、此起彼伏的悲泣。
阿輝用她的沉默,堵住了洪水的咆哮,也堵住了滋佳生命里所有的喧鬧,留下一個巨大的、無聲的黑洞。
幾天后,水庫大壩終于搶在更大汛期前艱難合攏。陰沉的天空下,新筑的堤壩像一道沉默而巨大的傷疤,橫亙在烏蒙山的胸膛上。烏蒙寨的人開始陸續下山,帶著劫后余生的疲憊和失去親人的巨大悲痛。滋佳一家走在最后。阿媽段阿英的頭發幾天間白了大片,眼神空洞,懷里緊緊抱著阿輝留下的、唯一一件沒被泥水泡爛的舊褂子。阿爹烏蠻國程的背脊佝僂得厲害,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擔。大姐夫力寶沉默地跟在后面,再沒有說過一句嫌棄的話。
滋佳走在隊伍末尾,腳步虛浮。他下意識地回頭,望向那道新筑的、泛著慘淡土黃色的堤壩。壩體在鉛灰色的天幕下,顯得格外巨大、冰冷而陌生。就在幾天前,他的妹妹,那個不會說話的阿輝,把她短暫的一生,永遠地、沉默地融進了這片土石之中。他仿佛還能看見那雙在泥濘中望向他的、清澈到極致的眼睛。心口那個黑洞,在每一次呼吸間都傳來尖銳的疼痛。
“滋佳,”一個溫和而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滋佳木然地轉身。是古欄花老師。她換上了平時在學校穿的素凈衣服,但眼底的疲憊和悲傷同樣濃重。她走到滋佳身邊,沒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并肩站著,目光也投向那道堤壩。
八
“阿輝她……”古欄花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鄭重,“她救了我們所有人。”
他猛地再次望向那道堤壩。在慘淡的天光下,新筑的土石泛著濕冷的光。一瞬間,他仿佛又看見了阿輝撲入激流前那雙燃燒的眼睛,看見了她在那泥濘中最后望向他的、清澈平靜的目光。
那目光里,似乎不僅僅有告別。
滋佳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一種前所未有的、混雜著巨大悲傷和一種奇異悸動的洪流,在他胸中猛烈沖撞。他緩緩地、緩緩地蹲下身,伸出那只在泥水中刨挖得傷痕累累、指甲外翻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顫抖,輕輕撫摸上堤壩冰冷潮濕的泥土。
指尖觸到的,是粗糙的砂石,是冰冷的濕泥,是……阿輝用生命換來的屏障。
就在這觸碰的瞬間,滋佳猛地閉上了眼睛。滾燙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洶涌地沖刷著他臉上的泥垢。他緊緊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肩膀劇烈地聳動著。
月光,不知何時穿透了厚重的云層,慘白而清冷地灑落下來。它無聲地籠罩著沉默的山巒,籠罩著新筑的堤壩,也籠罩著堤壩下那個蜷縮著、無聲慟哭的少年。
在這片由血淚、泥土和妹妹的生命筑成的堤壩旁,滋佳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聽見了山風嗚咽之外的聲音——一種來自山外遙遠世界的、模糊卻又無比清晰的召喚,穿透了烏蒙山沉重的屏障,在他死寂的心底,激起了第一圈微弱卻無比堅定的漣漪。那召喚聲里,有筆尖劃過紙張的沙沙聲,有陌生的、充滿希望的城市的喧囂,更有一種……他無法言說、卻令他渾身戰栗的力量。
月光如水,冰冷地映照著他沾滿泥土和淚水的臉龐。他慢慢抬起頭,望向漆黑天幕上那輪清冷的月亮,望向月亮背后那未知的、廣闊的山外世界。緊握著堤壩泥土的手,慢慢收緊,指甲深深陷入那冰冷的泥石之中,仿佛要將妹妹留下的最后一點溫度,融入自己滾燙的血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