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力寶看著滋佳那倔強瘦小的背影，張了張嘴，最終只啐了一口唾沫，罵了句“犟驢”，扛起鋼釬走開了。他不懂，也不屑于懂一個啞巴和一個小少年的世界。

日子在沉重的背簍和尖銳的石塊間緩慢碾過。白天，滋佳淹沒在無窮無盡的土石方中，肩膀磨破了皮，結了痂，又被粗糙的藤條和石塊磨破，留下一片片暗紅的血印，和衣服粘連在一起，晚上脫衣時鉆心地疼。手掌布滿新新舊舊的劃痕和血泡。阿輝成了他沉默的影子，幫他撿拾散落的小石塊，笨拙地想替他分擔一點重量，盡管往往只是徒勞。

傍晚收工，滋佳累得幾乎散架，癱坐在工棚角落的草鋪上。阿輝小心翼翼地蹭過來，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模仿著白天看到古欄花老師給阿婆揉腳的樣子，輕輕碰了碰滋佳磨破滲血的肩膀。滋佳疼得一哆嗦，阿輝立刻像受驚的兔子縮回手，眼神里滿是驚恐和無措。

“沒事，阿輝，不疼。”滋佳強擠出笑容，聲音嘶啞。他拉過阿輝同樣布滿細小傷口的手，用喝剩的一點點溫水，沾濕破布頭，笨拙地給她擦拭?；椟S的煤油燈下，阿輝安靜下來，任由滋佳動作，那雙蒙著霧氣的眼睛，偶爾會專注地凝視著哥哥疲憊的臉，仿佛在努力理解著什么。

“滋佳，給?！比惆⒒ㄗ哌^來，遞給他半塊硬邦邦的玉米餅子，又掰了一小塊塞到阿輝手里，“省著點吃，糧食緊?！?

滋佳默默接過，掰下更小的一塊放進嘴里，慢慢咀嚼。粗糙的玉米面刮著喉嚨，食道里像堵著沙礫。工棚里彌漫著汗味、腳臭味和劣質煙草的氣息。大姐夫力寶和幾個男人圍在另一頭，大聲抱怨著伙食，咒罵著這累死人的活計。二姐夫段洋悶頭抽著旱煙。阿爹烏蠻國程靠著柱子，閉著眼，似乎睡著了，眉心的皺紋深得像刀刻。阿媽段阿英還在灶臺邊忙碌，收拾著碗筷，身影在油燈下顯得格外佝僂瘦小。

滋佳的目光掠過這些熟悉又疲憊的面孔，最終落在角落里那個小小的身影上。阿輝正低著頭，專注地看著自己攤開的手掌，仿佛那縱橫交錯的紋路里藏著什么秘密。滋佳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了，又酸又澀。這無休止的沉重勞動，這看不到頭的日子，像這烏蒙山一樣，沉甸甸地壓在所有人心上，也壓在他十五歲的心上，讓他喘不過氣。

“滋佳，”古欄花老師不知何時坐到了他身邊，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傈僳族特有的溫軟語調，遞過來一小塊干凈的紗布和一小瓶碘酒，“肩膀的傷，自己擦擦，別感染了?！彼难凵袂宄?，帶著洞悉一切的悲憫。

滋佳鼻子一酸，慌忙低下頭，接過東西，低聲道：“謝謝古老師。”

“阿輝今天很乖，”古欄花的目光轉向安靜坐在滋佳腳邊的女孩，語氣輕柔，“她一直在看你?！彼D了頓，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只是輕輕嘆了口氣，拍了拍滋佳的手背，起身離開了。

四

夜深了，工棚里鼾聲四起。滋佳躺在堅硬的草鋪上，肩膀和后背火燒火燎地疼。阿輝蜷縮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細微的呼吸聲。滋佳睜著眼，望著被油煙熏得漆黑的棚頂。窗外，慘白的月光冷冷地照著這片被開膛破肚的山頂，照著遠處那黑黢黢、尚未合攏的巨大堤壩缺口。一股巨大的茫然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將他徹底淹沒。未來是什么？像阿爹一樣，在田埂和大山間耗盡一生？他不敢想，也不愿想。月光無聲，只有無盡的疲憊和山風嗚咽。

工地上的日子像被巨大的石碾反復碾壓，沉悶而壓抑地滾動著。直到那天傍晚。

收工的哨子剛響過不久，天色毫無征兆地變了臉。西邊天際，濃墨般的烏云以驚人的速度吞噬著殘陽的余暉，翻滾著，咆哮著涌來。狂風驟然拔地而起，卷起漫天沙塵，抽打在人們臉上身上，生疼?？諝庾兊糜譂裼种?，悶得人喘不上氣。

“不好！要下暴雨！”生產隊長趙大強臉色大變，嘶聲吼道，“快！加固壩口！防浪草袋！都上！快！”

整個工地瞬間炸開了鍋。恐慌像瘟疫般蔓延。人們丟下飯碗，抄起就近的工具，連滾帶爬地沖向堤壩。男人扛起草袋、木樁，女人抱著石塊、黏土，瘋了似的涌向那處最薄弱、尚未完全合攏的豁口。雨點，冰冷而碩大的雨點，已經噼里啪啦砸了下來，很快就連成了線，織成了密不透風的雨幕。風聲、雨聲、人的吼叫聲、工具的碰撞聲，混成一片震耳欲聾的混沌。

滋佳被這突如其來的劇變驚呆了。阿媽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聲音在風雨中斷續傳來：“……帶阿輝……躲棚里去！快！”滋佳下意識地反手緊緊抓住阿輝冰冷的手腕，轉身想往工棚跑?？删驮谶@時，一聲凄厲到變調的嘶喊撕裂了風雨：

“管涌！壩下管涌了！快堵住——！”

滋佳猛地回頭。只見靠近壩基下方、靠近他們白天填筑的區域邊緣，一股渾濁的黃褐色水柱，正從堤壩的泥土縫隙中兇猛地噴涌而出！水柱帶著巨大的壓力，沖開松軟的泥土，像一條猙獰的土龍，迅速擴大著洞口！渾濁的水流洶涌地灌入壩體內部！

堤壩危在旦夕！一旦潰口，山下整個烏蒙寨將瞬間化為澤國！

五

趙大強的聲音已經吼得劈了叉：“草袋！沙石！堵住！堵住它！黨員！跟我上！”他第一個抱著沉重的草袋，不顧一切地沖向那噴涌的水柱。王秀美主任頭發散亂，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也抱著一塊大石頭跌跌撞撞沖過去。阿爹、阿媽、大姐夫力寶、二姐夫段洋……所有能動的勞力都紅了眼，像撲火的飛蛾，沖向那死亡般的漩渦！

“滋佳！躲開！”二姐阿香的聲音帶著哭腔，死死拉住滋佳另一只胳膊。

滋佳渾身冰涼，雨水順著頭發、臉頰瘋狂流淌。他看著那瘋狂噴涌的噴涌口，看著那些在激流和泥濘中掙扎、隨時可能被吞噬的身影，一股巨大的恐懼和另一種莫名的沖動在他胸腔里激烈沖撞。阿輝在他身邊，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落葉，那雙蒙霧的眼睛死死盯著那恐怖的噴涌口，喉嚨里發出無意義的、恐懼的“嗬嗬”聲。

躲？躲到棚子里？眼睜睜看著堤壩垮塌？看著阿爹阿媽、姐姐姐夫、寨子里的叔伯嬸娘……被洪水吞沒？

不！

滋佳眼中驟然爆發出一種近乎瘋狂的決絕！他猛地甩開二姐阿香的手，幾乎是吼出來的：“阿姐！帶阿輝走！”話音未落，他已像一支離弦的箭，不顧一切地沖入那狂暴的風雨，沖向那最危險、最致命的管涌口！腳下是滑膩冰冷的泥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隨時可能摔倒被洪水卷走。他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堵住它！一定要堵住它！

“滋佳——！”阿香凄厲的哭喊被風雨吞沒。

滋佳沖到了管涌口附近。渾濁冰冷的水流帶著巨大的沖擊力，瘋狂地沖刷著壩體，腳下的泥土在迅速流失、崩塌！趙大強和幾個漢子正拼命把草袋、石塊往那噴涌的洞口塞，但水流太急，剛塞進去就被沖開。力寶被一股水流沖得一個趔趄，差點摔倒，臉色慘白如紙。

“草袋！快！”趙大強嘶吼著，聲音絕望。

滋佳奮力抱起一個沉重的草袋，咬著牙，拼盡全身力氣，踉蹌著朝那噴涌的濁流中心撲去！就在他即將把草袋砸向洞口的剎那——

一直被他遺忘在身后的阿輝，那個永遠沉默、永遠需要保護的啞巴妹妹，喉嚨里突然爆發出一聲從未有過的、尖利到不似人聲的嘶鳴：“啊——！”

那聲音像一把利刃，瞬間刺破了風雨的喧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