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彝山的深秋,寒意已悄然浸透了每一道山褶。1977年的十月,風里裹著泥土、汗水和一種緊繃的焦灼。公社的水庫大會戰,像一塊沉重的磨盤,壓在烏蒙寨每個勞力的脊梁上。山頂那片被強行削平、裸露出黃褐色筋骨的土地,便是戰場。十五歲的少年烏蠻滋佳跟在阿爹烏蠻國程身后,踩著硌腳的碎石路向上爬。單薄的身板套在打著補丁的舊棉襖里,背上那個碩大的竹編背簍,隨著腳步搖晃。
身后傳來笨拙卻固執的腳步聲,是他的啞巴妹妹阿輝。她像只生怕被丟棄的小獸,粗糙的手死死攥著哥哥后衣襟的一角。她的眼神像蒙著一層薄霧,空茫地掃過喧鬧的人群和堆積如山的工具。
“滋佳!阿輝!快點!磨蹭個啥!”阿媽段阿英在前頭催促,聲音帶著勞作慣有的沙啞和不容置疑。她背上小山般的柴捆,壓得腰深深彎著。大姐烏蠻阿菊和大姐夫力寶、二姐烏蠻阿香和二姐夫段洋、三姐烏蠻阿花和三姐夫章羅,還有弟弟烏蠻滋桂、大妹啞巴阿輝,表嫂楊金花、表妹烏蠻阿依……烏蒙寨能喘氣能走動的,幾乎都在這條蜿蜒的、塵土飛揚的山路上蠕動。寨里人三妞扛著鐵鍬,嗓門亮得扎耳朵:“秀美主任!你看這陣仗,水庫修好,咱寨子再不怕旱嘍!”
公社婦女主任王秀美走在人群里,頭發一絲不茍地挽著,臉上是那種帶著鼓勵又難掩疲憊的官方笑容:“大強隊長帶著大家伙兒加把勁!‘農業學大寨’,咱烏蒙寨也不能落后!”
生產隊隊長趙大強是個黑瘦精悍的漢子,正扛著根粗大的鋼釬,聞言吼了一嗓子:“聽見沒?王主任發話了!到了壩上,都給我拿出吃奶的勁兒來!”聲音在山谷里傳出回響。
滋佳的同班同學李洪平、張旺、羅珍、咪彩、王軍、蘇曉霞、余阿登、趙峰幾個半大孩子夾雜在大人堆里,臉上既有新奇,更多的是對即將到來的繁重勞力的忐忑。鄰居生阿秀嬸子背著個更小的娃娃,呼哧呼哧喘著氣,從滋佳身邊擠過。滋佳側身讓路,抬眼望見山頂那片喧囂的黃塵——那里就是新挖出的水庫壩址,像一個巨大丑陋的傷口,橫亙在山體上。
“滋佳!滋佳!”一個清亮熟悉的聲音穿透嘈雜。滋佳循聲望去,初中同學阿代和九妹正使勁朝他揮手,臉上帶著點苦中作樂的興奮。滋佳扯出個笑容回應,目光卻被壩基下幾個熟悉的身影攫住。中心小學校長李峰正和初中班主任管泰說著什么,管老師眉頭緊鎖,不時望向熱火朝天的工地,臉上是知識分子的憂慮。傈僳族女教師古欄花也在,她沒帶教具,只背了個小藥箱,正彎腰跟寨里一個崴了腳的老阿婆低聲說話,烏黑的辮子垂在色彩鮮艷的傈僳族坎肩上,像一抹格格不入的亮色。
滋佳的心,像被那抹亮色燙了一下,隨即又沉入背簍沉重的陰影里。
二
“就這兒!卸家伙!”趙大強的吼聲在壩上炸開。人群像被投入沸水的螞蟻,瞬間散開、忙碌。卸下柴捆的阿媽立刻被分配去臨時灶臺燒水。阿爹和三個姐夫、滋桂弟,跟著男勞力們涌向石料場。滋佳和三個姐姐、表嫂表妹她們,則被編入婦女隊,負責搬運碎石、黏土,填充壩心。
“滋佳!看好阿輝!別讓她亂跑添亂!”大姐夫力寶粗聲粗氣地扔下一句,扛起鋼釬就走。他膀大腰圓,干活是把好手,可對阿輝這個累贅,嫌棄從不掩飾。
滋佳沒吭聲,只把阿輝往自己身邊又拉近了些。阿輝茫然地看著力寶的背影,喉嚨里發出模糊的“呃呃”聲。
“來,滋佳,阿輝,跟阿姐走!”二姐阿香招呼著,遞給滋佳一個空背簍。她們的任務,是把采石場那邊敲碎的小石塊,一趟趟背到指定的填筑區。背簍是山里特制的,深而陡,裝滿石頭分量驚人。
滋佳學著二姐的樣子,蹲下身,用雙手費力地將棱角尖銳的碎石扒進背簍。碎石冰冷粗糙,很快把他凍得發紅的手指磨得生疼。裝滿大半簍,他咬緊牙關,雙手抓住背簍兩側的藤條,腰腿猛地發力——
“呃!”一聲悶哼。背簍離地不到半尺,又重重砸回地面。太沉了!肩膀的骨頭像是要被勒斷,膝蓋也一陣發軟。
“逞什么能?少裝點!”二姐阿香嗔怪道,伸手幫他卸掉一些石頭。旁邊傳來一聲毫不客氣的嗤笑。滋佳不用回頭也知道是大姐夫力寶,他正和一幫壯勞力抬著巨大的條石經過,腳步沉重地砸在地上。
“啞巴妹,”力寶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白吃干飯,能頂半個勞力?凈拖累人!”他斜睨著緊貼在滋佳腿邊、不知所措的阿輝。
一股血猛地沖上滋佳的臉頰,火辣辣地燒著。他猛地挺直脊背,瘦小的身軀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他沒看力寶,只死死盯著地上那個裝得冒尖的背簍。那雙被碎石磨得通紅、骨節分明的手,再次死死攥住了背簍的藤條。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
“阿輝,不怕,跟緊哥。”他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帶著一種近乎兇狠的倔強。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起伏,調動起全身每一絲氣力,腰腹核心繃緊如鐵,雙腿深深下蹲,腳趾死死摳進冰冷的泥土里。肩膀承受著藤條勒入皮肉的劇痛,他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野獸般的嘶吼——“呃啊!”
那沉重的背簍,竟被他寸寸,極其艱難地背了起來!碎石尖銳的棱角隔著薄薄的棉襖硌著他的背脊,巨大的重量壓得他雙腿劇烈顫抖,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深陷泥沼。汗水瞬間從額角、鬢邊滲出,匯成小溪流下,混著揚起的塵土,在他臉上沖出幾道狼狽的泥痕。他佝僂著腰,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向著填筑區,一步,一步,緩慢而沉重地挪去。
阿輝被哥哥這從未有過的模樣嚇住了,小臉煞白,嘴里發出驚恐的“啊啊”聲,卻更加死死地攥緊他的衣角,跌跌撞撞地跟著,生怕被甩下。她那總是蒙著薄霧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著哥哥因極度用力而扭曲的、汗水泥污交錯的側臉,映著那深陷在他肩膀皮肉里的藤條。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的恐懼和依戀攫住了她小小的、混沌的心。
“滋佳!你瘋啦!快放下!”二姐阿香急得直跺腳,想上前幫忙卸石頭。旁邊幾個嬸子也投來擔憂和勸解的目光。
滋佳卻充耳不聞。他全部的意志都用來對抗背上的重壓,用來維持那搖搖欲墜的平衡。每一步挪動,都伴隨著骨骼不堪重負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他眼里憋著一股狠勁,一股絕不向大姐夫的輕蔑低頭的狠勁。這狠勁支撐著他,像蝸牛一樣,在塵土飛揚、人聲鼎沸的工地上,劃出一道沉重而孤絕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