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七五年的春天,瀾滄江兩岸的杜鵑花開得正艷。昌寧縣組織全縣各公社壯勞力,修縣城到耈街公社的公路。珠街公社組織強勞力參加,烏蠻的二姐烏蠻阿香參加了這次修路。
“二姐,聽說老撾那邊回來的工程隊也來參加“同行的阿莎湊過來,神秘兮兮地說。
遠處,十幾個穿著藍色工裝的男人正在測量地形。他們身后,一面紅旗在江風中獵獵作響。
阿香沒有回答。她的目光被其中一個高個子男人吸引住了。那人正彎腰和同伴說著什么,陽光照在他的側臉上,勾勒出堅毅的輪廓。和其他人不同,他沒戴帽子,短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額頭上。
就在這時,那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么,抬頭朝這邊望來。阿香慌忙轉身,卻聽到“哎呀“一聲——阿莎腳下一滑,背簍里的伙食用品撒了一地。
“別動!“阿香趕緊去扶阿莎,卻見那高個子男人已經大步朝這邊跑來。
“沒事吧?“男人在幾步外停下,用帶著濃重口音的彝語問道。
阿香驚訝地抬頭。她沒想到這個漢人會講彝話,雖然發音古怪,但能聽懂。
“沒事,就是日常用品...“阿莎紅著臉說。
男人蹲下身,幫她們撿起散落的日用品。他的動作很小心,生怕弄碎了日用品。阿香注意到他的手很大,骨節分明,手背上有一道長長的疤痕。
“給。“男人把撿好的南瓜遞給阿莎,然后看向阿香,“你們是珠街的?“
阿香點點頭,有些警惕:“你怎么會講彝話?“
“在老撾學的,“男人笑了笑,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那邊也有彝族同胞。我叫段洋,是工程隊的技術員?!?
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阿香發現他的眼睛很特別,不是純粹的黑色,而是帶著一點褐色,像是山里的琥珀。
“謝謝?!鞍⑾愕吐曊f,拉著阿莎快步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阿莎嘰嘰喳喳說個不停,阿香卻很少搭話。她腦海里全是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和那道疤痕。阿爹說過,去老撾修路的人都是英雄,他們幫助鄰國抵抗美國人,很多人受了傷。
“二姐,你怎么臉紅了?“阿莎突然問。
“太陽曬的?!鞍⑾惆驯澈t往上提了提,走得更快了。
二
雨季來臨前,工程隊要在江邊搭建工棚。
阿香的父親是運送物資的馬鍋頭,被派去和工程隊協調。
“這是段技術員,“阿爹向馬幫人員和修路人員介紹。
段洋站換了身干凈的衣服,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還是讓阿香一眼認出了他。
“打擾了?!岸窝笥靡驼Z說,然后從背包里拿出一包紅糖,“一點心意?!?
阿爹接過紅糖,眼睛都亮了。在那個年代,紅糖是稀罕物,寨子里只有過年才能分到一點。
“段技術員家在哪里?“阿多問。
“文耐,“段洋放下碗,“比岔河街還窮的山溝溝。“
阿香偷偷打量他。段洋說起家鄉時,眼睛里閃過一絲黯然。她知道文耐,那是珠街最貧困的地區之一,比他們這個寨子還要艱苦。
“援老抗美結束后,我回了家。“段洋頓了頓,“我想著,路修好了,山里的人就能走出去,外面的好東西也能運進來?!?
他說這話時,語氣很平靜,但阿香聽出了其中的堅定。這個人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樣。
一天傍晚,阿香從工地里回來,看見段洋一個人坐在工棚里,手里拿著個小本子寫著什么。
“在寫什么?“她忍不住問。
段洋抬起頭,陽光在他的睫毛上跳躍:“記點工作上的事。“他合上本子,“今天勞動累嗎?“
阿香搖搖頭,在他旁邊的矮凳上坐下。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段洋突然說:“這里風景真美,比畫報上的還好看。“
阿香笑了:“你不是覺得我們窮山惡水嗎?“
“那是沒見識的人說的,“段洋認真地看著她,“我覺得這兒很好,人好,山水也好?!?
他的眼神太真誠,阿香不由得紅了臉。就在這時,阿爹急匆匆地跑進來:“段技術員,快去看看吧,江邊的路基塌了一塊!“
段洋立刻站起來往外跑,跑了兩步又折回來,把那個小本子塞給阿香:“幫我收好?!?
阿香拿著本子站在原地,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跳得厲害。
本子沒有鎖,阿香猶豫了一下,還是翻開了。里面不全是工作筆記,還有素描——遠山的輪廓,甚至有幾頁是阿香的側影。畫不算精致,但抓住了神韻。最后一頁寫著一行字:“岔河的杜鵑花開了,我想留下來看看?!?
阿香合上本子,感覺臉頰發燙。她把本子藏在自己的枕頭下,決定等段洋回來就還給他,假裝沒看過那些畫。
但段洋那晚沒有回來。路基塌方比想象的嚴重,工程隊連夜搶修。直到三天后,他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工棚,手上纏著繃帶,衣服上全是泥漿。
阿香給他端來熱水和干凈衣服,段洋道了謝,卻沒有提本子的事。阿香想還給他,又覺得現在不是時候。
那天晚上,工地突然熱鬧起來。原來縣里來慰問,決定放一場露天電影。這在這里可是頭一回,男女老少都聚在了工地上。
阿香去得晚,到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始了。她站在人群外圍,踮著腳也看不清銀幕。突然,有人輕輕拉了拉她的袖子——是段洋,他示意阿香跟他走。
他們繞到放映機后面,那里有塊大石頭。段洋先爬上去,然后伸手拉阿香。他的手掌粗糙但溫暖,阿香借力一躍,穩穩地站在了石頭上。
從這個角度,銀幕看得一清二楚。電影是《地道戰》,當銀幕上的人挖地道打鬼子時,人群發出陣陣驚嘆和笑聲。
阿香看得入神,不知不覺往段洋那邊靠了靠。夜風有點涼,她打了個哆嗦。段洋注意到了,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肩上。
“不用...“阿香想推辭。
“別著涼。“段洋堅持,他的聲音在夜色中格外溫柔。
電影結束后,人群散去。阿香和段洋慢慢往回走,月光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
“段技術員,“阿香突然說,“你喜歡我們寨子嗎?“
“喜歡?!岸窝蠡卮鸬煤芨纱?。
“為什么?是你們那里比我的家鄉還窮嗎?“
段洋停下腳步,看著遠處的山影:“窮不怕,只要人心不窮。我們寨子的人樸實,勤勞,像你一樣。“
阿香的心跳加速了。她鼓起勇氣,從懷里掏出那個小本子:“這個...還給你?!?
月光下,段洋的表情凝固了。他接過本子,聲音有些發緊:“你都看到了?“
阿香點點頭,又搖搖頭:“我...我不識字,只看懂了畫?!?
兩人沉默各自回住處,誰也沒再提本子的事。但阿香知道,有些東西已經不一樣了。
三
雨季來臨前,工程隊完成了江邊公路的勘測工作,準備轉移到下一個工地。段洋來向阿香告別。
“這段路修好了,“他對阿香說,“以后耈街去縣城能省半天時間。″
“通到耈街,珠街離耈街,那天公路才會修通到我們家鄉
“不會等太久了。″
阿香站在一旁,心里空落落的。她知道段洋只是過客,遲早要走的,可沒想到會這么突然。
段洋轉向阿香,從包里拿出一本書:“送給你?!?
是一本彝漢對照的識字課本。阿香接過書,感覺喉嚨發緊。
“你聰明,應該識字?!岸窝笳f,聲音很輕,“我...我會給你寫信的?!?
阿香抬起頭,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閃爍著復雜的光芒。她想說什么,卻只點了點頭。
公路修通了,阿香回到了老家。
離開段洋的日子恢復了平靜。阿香每天照常干活,但總會不自覺地望那條新修的路方向。她開始偷偷學習那本識字課本,晚上就著油燈,一個字一個字地認。
郵遞員送來一封信。
阿香紅著臉接過信,躲到沒人的地方才拆開。信紙上是工整的漢字,但每行下面都有彝文注釋,顯然是專門為她準備的。
“阿香:“信的開頭這樣寫道,“我已經到了新的工地,離珠街有六十里路。預計要干到年底...″
信不長,但段洋詳細描述了他的工作和生活,還畫了張小地圖,標出了他所在的位置。最后他寫道:“我托人帶了點東西給你,應該過幾天就到。“
阿香把信讀了好幾遍,然后小心地折好,藏在自己的貼身口袋里。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一直在等這封信,等這個人的消息。
三天后,段洋托人帶來的東西到了——是一雙膠鞋和一塊花布。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兩樣東西在寨子里可是稀罕物。阿媽看著禮物,若有所思地看了阿香一眼。
“段技術員人不錯,“阿媽邊煮豬食邊說,“就是家太遠了?!?
阿香沒吭聲,但心里反駁:遠怕什么?他的心近。
她開始定期收到段洋的信,也慢慢學會了回信。起初只是簡單的幾句話,后來能寫滿一張紙。她告訴他寨子里的變化,新出生的小羊羔,后山那片開得特別好的杜鵑花。他則講述修路的見聞,遇到的困難和解決的辦法。
雨季結束時,段洋突然回來了。那天阿香正在河邊洗衣服,一抬頭就看見他站在路的那頭,陽光給他整個人鍍上一層金邊。
“你...怎么回來了?“阿香站起來,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工程告一段落,“段洋走近,他的皮膚曬得更黑了,“組織上解散了工程隊。“
他肩上背著個大包,看起來比走時更壯實了。阿香注意到他的疤痕已經淡了很多,但眼角的皺紋更深了。
“我...“段洋突然有些局促,“我給寨子里帶了點東西。“
他打開包,里面是鹽、針線、火柴等日用品,還有幾本小學生用的作業本和鉛筆。
“這些...“阿香驚訝地看著這些東西,在邊疆地區,這些都是緊缺物資。
“我用工資買的,“段洋笑了笑,“想著寨子里能用上?!?
阿香帶著段洋回到寨子,他立刻成了最受歡迎的人。孩子們圍著要看鉛筆,女人們感激地收下針線,老人們則對鹽巴贊不絕口。段洋被各家輪流請去吃飯,但他總是回到阿香家過夜。
這次回來,段洋明顯把阿香家當成了自己家。他不僅幫忙干重活,還教阿香的弟弟妹妹識字。晚上,一家人圍坐在火塘邊,他給大家講外面的世界——瀾滄江,湄公河。
“段技術員去過這么多地方?。 盀跣U滋佳崇拜地說。
“修路的,走南闖北。“段洋笑著摸摸小弟的頭,目光卻不經意間與阿香相遇。
那一刻,阿香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想和這個人在一起,不管他的家鄉有多遠,不管生活會多艱苦。
段洋臨走前的那天晚上,阿香鼓起勇氣,“段洋,″她直呼其名,聲音有些發抖,“你...你想過留下來嗎?″
月光下,段洋的眼睛亮得驚人。他深吸一口氣:“阿香,我的家鄉比這里還窮?!?
“我不在乎?!鞍⑾愦驍嗨?。
“我在乎,“段洋輕聲說,“你值得更好的生活?!?
“什么才是更好的生活?“阿香反問,“有電燈?有水泥房?有自行車?那些東西沒有,人就不活了嗎?″
段洋愣住了。阿香繼續說:“我阿媽說,看男人要看他的心,不是看他的房子。你的心,我看到了?!?
江水流淌,月光如洗。段洋突然握住阿香的:“你父母會同意嗎?“
“我會說服他們?!鞍⑾銏远ǖ卣f。
段洋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布包:“這個...我本來想等工作穩定了再...“
布包里是一對銀耳環,樸素但精致。
“在老撾時買的,“段洋聲音有些啞,“一直帶在身上。“
阿香接過耳環,感覺眼眶發熱。她知道,這對耳環對段洋來說意味著什么——那是他的全部積蓄,是他的真心。
“我等你來?!八p聲說。
四
段洋走后,阿香向父母坦白了自己的心意。意料之中的反對接踵而來。
“他家比我們還窮,“阿媽憂心忡忡,“你嫁過去吃什么?喝西北風嗎?“
“他勤勞,肯干,“阿香堅持道,“窮不怕,只要肯干,日子總會好起來?!?
“你懂什么!“阿爹氣得胡子直翹,“窮日子有多苦,你根本不知道!“
爭吵持續了好幾天,寨子里的人也議論紛紛。有人說阿香被人騙了。
阿香不為所動。她白天照常干活,晚上繼續學習識字。段洋的信來得更勤了,每封都厚厚的,講述他的計劃和承諾。
轉機出現在秋收時節。那年雨水多,寨子的稻谷倒伏嚴重,眼看要爛在地里。正當大家發愁時,段洋約著幾個人來了。
“聽說寨子缺勞力,“他對阿爹說,“我們來幫幾天忙?!?
這些壯勞力一下田,收割速度立刻快了起來。段洋帶頭干最累的活,手上磨出了血泡也不停。
三天后,稻谷全部收完,比預計的早了近半個月。寨子里的老人看著曬得金黃的谷子,對段洋的態度明顯緩和了。
“這個伙子不錯,“阿香的叔叔評價道,“干活實在,不?;^?!?
秋收結束后,段洋要回老家了。臨走前,阿爸終于松口:“你要是真有心,年底來提親吧?!?
段洋眼睛一亮,鄭重地向阿爸鞠了一躬:“謝謝叔,我一定好好待阿香?!?
接下來的日子,阿香在期待中度過。
他們按彝族婚禮的流程和需要準備的物品
十二月初,段洋正式來提親了。他穿著嶄新服裝,帶著媒人,挑著兩只活雞、一壇酒和用紅紙包著的二十塊錢“奶母錢“——這在當時是一筆不小的數目。
阿爸阿媽收下了禮物,親事就算定下了?;槎Y定在臘月十六,據畢摩說是全年最好的日子。
婚禮前的日子忙碌而充實。段洋在家和阿香之間來回跑,準備各種婚禮用品。阿香則和寨子里的女人們一起織布、繡花,準備嫁衣。
婚禮那天,整個岔河寨子都沸騰了。段洋按彝族習俗,天不亮就帶著迎親隊伍出發,繞寨子三圈,一路上吹嗩吶、放鞭炮。阿香穿著自己繡的嫁衣,戴著段洋送的銀耳環,在女伴們的簇擁下走出家門。
“二姐今天真漂亮!“烏蠻滋佳羨慕地說。
婚禮上,段洋笨拙但認真地跟著畢摩的指示完成每一個儀式——向祖先獻酒,向長輩行禮,與阿香共飲交杯酒。當畢摩宣布他們正式結為夫妻時,全寨子的人都歡呼起來。
晚上,新婚夫婦被送入洞房——那是阿香家新搭的一間木樓。段洋握著阿香的手,輕聲說:“以后可能會很苦,你后悔嗎?“
阿香搖搖頭,銀耳環在燭光下閃閃發亮:“有你在,再苦的日子也是甜的。“
窗外,流入黑惠江的岔河水聲隱約可聞,仿佛在見證這段跨越民族和地域的愛情。彝山的杜鵑花謝了又開,而這對新人的生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