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一聲,爆出一顆火星,旋即暗了下去。那點微光掙扎著映在阿波(烏蠻滋佳的爺爺)溝壑縱橫的臉上,像最后一點不肯熄滅的星子。烏蠻滋佳跪在竹篾席上,手還握著阿波枯枝般冰冷的手腕,那脈搏,不知何時已如斷流的溪澗,徹底沉寂了。
“阿波——”一聲凄厲的呼喊,像被無形的手扼住,堵在烏蠻滋佳的喉嚨深處,只化作沉悶的嗚咽,在死寂的木樓里撞了個粉碎。烏蠻滋佳的阿媽段阿英癱軟在火塘邊,淚水無聲地洶涌,浸濕了粗糲的麻布裙擺。烏蠻滋佳的阿爹烏蠻國程背對著眾人,肩胛骨在單薄的衣衫下劇烈聳動,像負著千斤重擔,最終,也只發(fā)出一聲悠長而壓抑的、從肺腑深處掏出來的嘆息,沉甸甸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角落里,烏蠻滋佳年邁的阿奶(奶奶)早已哭干了眼淚,渾濁的眼睛茫然地望著虛空,干癟的嘴唇無聲地翕動,仿佛在與相伴一生的丈夫作最后的絮語。大姐烏蠻阿菊和二姐烏蠻阿香攙扶著幾乎虛脫的阿媽,淚水同樣在她們臉上肆意流淌,大姐夫力寶和二姐夫段洋沉默地立在門邊,面色凝重。三姐烏蠻阿花挺著微隆的肚子,被三姐夫章羅小心地護在稍遠些的地方,她捂著嘴,壓抑著哭泣,肩膀不住地抖動。弟弟烏蠻滋桂還懵懂,但被這巨大的悲傷氛圍懾住,緊緊依偎在啞巴大妹身邊,啞巴大妹烏黑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和無助的淚水,小手死死攥著弟弟的衣角,小妹烏蠻佳惠則被隔壁阿秀的娘摟在懷里,小聲啜泣。
阿波走了。帶走了火塘邊永遠講不完的古老故事,帶走了“夷方”那個云霧繚繞、神秘莫測的遙遠地名,也帶走了烏蠻滋佳生命里一座沉默而溫暖的山巒。木樓里最后一絲暖意似乎也隨著阿波的離去而抽空了??諝饽郎瑤е劳霰涞闹亓亢筒菽净覡a的苦澀。
寨子里德高望重的“畢摩”(當?shù)厝艘卜Q先生)阿普木薩被連夜請來。老人穿著漿洗得發(fā)白、繡著繁復云紋的黑色法衣,神情肅穆如同山巖。他佝僂著背,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用一把古老的銅刀,小心翼翼地剔下阿波生前睡臥處的一小片竹席篾片,又剪下他幾縷銀白的頭發(fā)。大叔烏蠻國福和老叔烏蠻國朋在一旁打著下手,神情哀戚。大嬸和老嬸則低聲安慰著哭得幾乎暈厥的阿奶。這些微小的物件,被鄭重地包進一方潔凈的土布帕子里。這是阿波留在“此方”的最后憑依,是他即將踏上漫長歸途時,靈魂暫時棲息的“瑪都”(祖靈牌)。
“滋佳,”阿普木薩的聲音蒼老而沙啞,像山風刮過干枯的松林,他把那方小小的、仿佛承載著千鈞重量的土布帕子,輕輕放進烏蠻滋佳顫抖的手心,“拿穩(wěn)了。你阿波的‘瑪都’,在他去到祖靈地之前,他的魂靈就在這里面歇腳。你是長孫,要捧好它,莫驚擾了他老人家?!辈寂劣|手微溫,帶著阿波最后的氣息和竹席的微涼,卻像烙鐵般燙得烏蠻滋佳心尖一縮。他緊緊攥住,指甲深深陷進掌心,仿佛握住了阿波最后一絲殘存的溫度。
寨子里能干的男人們很快來了。生產隊長趙大強指揮著眾人,沉默而利落地在木樓外搭起了靈棚。粗壯的青竹作骨,新鮮的松枝和翠綠的竹葉密密地覆蓋其上,隔絕了尚未完全亮透的天光。靈棚正中央,用堅實的栗木板架起了靈床。阿波被族人用溫水極其小心地擦洗了身體,洗去塵世的疲憊。阿媽段阿英、姨媽段阿秀、姨爹段阿輝(老廣兒子阿桂,姨媽大夫,上門時改名段阿輝)、大嬸、老嬸以及鄰居阿秀的阿媽楊蘭花流著淚,為他換上早已備好的“老衣”——那是用最結實的土布縫制的,沒有一絲雜色,沒有一顆紐扣,寬大、樸素,一如他生前沉默寡言的秉性。腰間,系上了象征山野力量的獸皮腰帶。腳上,是一雙嶄新的、厚底的山草鞋,鞋尖微微翹起,仿佛隨時準備踏上那崎嶇漫長的歸家路。
二
阿波被安放在靈床上,面容經過整理,顯出奇異的平靜。他微微凹陷的雙眼緊閉著,覆蓋著兩枚象征日月輪回、驅散黑暗的薄薄銀片??诒情g,塞滿了潔凈的、散發(fā)著清冽草木香的柏葉碎末。他的身體被白麻布從頭到腳,嚴嚴實實地覆蓋著,如同覆蓋著一座沉睡的雪山。靈床下,一盞用陶土捏就、盛滿清油、燈芯被捻得細細的長明燈被點燃了。豆大的火苗在微風中輕輕搖曳,幽暗、執(zhí)拗,固執(zhí)地燃燒著,成為這肅穆靈堂里唯一跳動的生命,照著阿波走向“夷方”祖靈地的第一段黑暗。
烏蠻滋佳捧著那方裹著篾片與頭發(fā)的土布“瑪都”,跪在靈床前。長明燈微弱的光,將他跪著的身影拉得細長,投在鋪滿松針的地上,搖曳不定。他望著白布下阿波那熟悉的輪廓,火塘邊的一幕幕洶涌而至。阿波低沉沙啞的嗓音仿佛還在耳邊縈繞,講著那些消逝在時光盡頭的故事:洪水滔天時兄妹藏在葫蘆里逃生,支格阿魯射落六個太陽只留下一個的壯舉,還有那永遠講不盡的“夷方”……“夷方啊,”阿波渾濁的眼睛會望向竹篾墻外莽莽群山,目光仿佛穿透了時空,“那是我們臘羅巴人靈魂的老家,在太陽落下去最遠最遠的地方,山連著山,云裹著云,路比鷹飛過的痕跡還難找?;钪娜巳ゲ涣?,死了的魂靈,要翻過九十九座比阿依山還高的雪山,蹚過九十九條比瀾滄江還兇的惡水,才能找回去,和祖先們團聚……”
阿波講這些時,烏蠻滋佳總聽得半信半疑。夷方?那地方真的存在嗎?像阿波說的那樣,有流淌著蜜水的河,有結著金果子的樹?還是僅僅是一個讓逝者安息、讓生者慰藉的傳說?如今,阿波自己踏上了這條路。他的靈魂,真的能循著那虛無縹緲的指引,回到那個傳說中的祖靈之地嗎?烏蠻滋佳低頭看著手中這方小小的“瑪都”,這冰冷的篾片和頭發(fā),真能留住阿波那如山風般自由的靈魂嗎?巨大的茫然和無助,像冰冷的潮水淹沒了他。
寨子里的人絡繹不絕地來了。母系的阿公段勇、阿婆在女婿段阿輝的攙扶下,顫巍巍地送來祭品。表嫂楊金花和表妹烏蠻阿依跟在后面。女人們如三妞、山歌王的女兒羅珍、苗族姑娘咪彩、赤腳醫(yī)生的女兒蘇曉霞、生產隊會計兼?zhèn)}庫保管員羅保管和女兒阿秀,鄰居老廣等等、帶來了新磨的苦蕎面、煮熟的雞蛋、自家釀的寡淡苞谷酒。她們沉默地將祭品擺放在靈床前一張低矮的竹篾供桌上,對著那覆蓋白布的軀體,深深地彎下腰去,行著古老的“叩拜”禮。男人們則聚在靈棚外,低聲交談著。大叔烏蠻國福、老叔烏蠻國朋、生產隊長趙大強、大隊黨支部書記的兒子王軍、傈僳族獵人的兒子余阿登、生產隊隊長的兒子趙峰、吹鎖吶傳承人的兒子張旺、放映員王正明、中醫(yī)王得福大叔、外來改造的供銷社職工字玉(帶著她的大兒子阿代、女兒九妹、小女兒山花和小兒子阿青)、供銷社主任李建國帶著媳婦和兒子李洪平等。公社婦女主任王秀美也來了,低聲安慰著段阿英。氣氛沉重而壓抑,只有畢摩阿普木薩低沉誦經的聲音,像一條無形的、悲愴的河,在靈棚內外流淌。那經文古老而晦澀,音調奇異轉折,時而低沉如地底嗚咽,時而高亢似山巔呼號,仿佛在呼喚著遙遠的祖靈,又像在安撫著新逝的亡魂,指引著那條通往“夷方”的、布滿*****。
三
烏蠻滋佳跪得膝蓋麻木,仿佛失去了知覺。他感到阿代不知何時也跪在了他身邊,肩膀與他緊緊相抵,傳遞著無聲的支持。阿代的手悄悄伸過來,覆在他緊攥著“瑪都”的手上,那掌心滾燙的溫度,像寒夜里驟然靠近的火炭,燙得烏蠻滋佳微微一顫,一股酸澀直沖鼻腔。他沒有抬頭,只是將弟弟的手握得更緊,仿佛要從這唯一的支撐里汲取面對這巨大虛空的力量。眼淚終于大顆大顆地滾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開深色的斑點,也砸碎了強撐的堤壩。嗚咽聲再也壓制不住,從緊咬的牙關中泄露出來,低低的,壓抑的,像受傷小獸的哀鳴,在這肅穆的靈堂里顯得格外清晰又格外微弱。身后,傳來大姐阿菊、二姐阿香壓抑不住的悲聲,以及三姐阿花極力克制的抽泣。阿爹烏蠻國程依舊沉默地站在靈床側后方,像一尊風化的石像,只有緊握的拳頭暴露著內心的風暴。
李洪平和九妹也站在人群里。李洪平穿著一身明顯不合時宜、過于簇新的衣服,臉上帶著一種混雜著好奇和刻意收斂的莊重,對著靈床規(guī)規(guī)矩矩地鞠了躬。九妹則顯得害怕又難過,她緊緊抓著哥哥阿代另一邊的衣袖,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看著白布覆蓋下的輪廓,又看看烏蠻滋佳和阿代跪著的背影,小臉煞白,最終只是怯生生地將一小把不知從哪里采來的白色野花,輕輕放在了供桌的角落,緊挨著中、小學校長李峰和小學班主任羅光榮送來的簡單祭品。
守靈的夜晚格外漫長。松枝燃燒的噼啪聲,畢摩阿普木薩低沉的誦經聲,族人們壓抑的啜泣和嘆息聲,交織在一起,像一張無形的網,籠罩著靈棚。烏蠻滋佳和叔叔們輪流守著那盞長明燈,小心翼翼地添油,撥弄燈芯,生怕那微弱的光明熄滅?;鸸馓S,映照著“瑪都”的輪廓,也映照著烏蠻滋佳疲憊而茫然的臉。他望著那盞燈,思緒飄得很遠。阿波講過的故事碎片在腦海中翻騰:那指引方向的“星路”,那考驗心魂的“白石崖”,那需要吹響號角才能渡過的“忘魂河”……這一切,是真的嗎?阿波那沉默的靈魂,此刻是否正在這無邊的黑暗里跋涉,循著畢摩的指引,去尋找那傳說中的歸途?還是……還是像一縷煙,被山風一吹,就消散在無邊無際的虛空里,再無蹤跡?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和孤獨,仿佛自己也被拋入了那片未知的黑暗。他下意識地又攥緊了手中的“瑪都”,那篾片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這痛感反而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慰——至少,他手里還握著阿波留在這世上的一點什么。初中班主任管泰和傈僳族女教師古欄花也來了,默默地站在人群后方,臉上帶著師長特有的關切與肅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