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轟隆隆——”
沉悶的雷聲毫無征兆地在頭頂炸開,仿佛巨大的石碾滾過林梢,震得樹葉簌簌發抖。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地砸落下來,起初稀疏,轉眼間就連成了狂暴的雨幕。雨水冰冷刺骨,瞬間澆透了所有人的衣衫。林間的光線急劇暗沉,如同提前進入了黑夜。狂風裹挾著雨水在樹冠間瘋狂地沖撞、撕扯,發出駭人的呼嘯。腳下的腐葉層瞬間化作泥濘的沼澤,每一步都變得異常艱難。
“快!找地方躲雨!”阿代大聲喊道,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有些破碎。
混亂中,阿秀指著右前方一處模糊的輪廓,聲音被風雨撕扯得斷斷續續:“那邊……好像……有塊大石頭!”
幾個人深一腳淺一腳,跌跌撞撞地朝著阿秀指的方向沖去。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脖子瘋狂地灌進衣服里,帶走僅存的熱量,凍得人牙齒打顫。靠近了才看清,那并非孤石,而是一處從山體里突兀伸出的巨大巖檐,像天神遺忘在凡間的一只巨掌,在狂暴的雨幕下形成一片相對干燥的庇護所。他們連滾帶爬地沖了進去,擠在狹小的空間里,狼狽地喘息著,衣服緊緊貼在身上,往下淌著水線。
九妹凍得嘴唇發紫,抱著胳膊瑟瑟發抖。李洪平慌忙從他那幾乎沒怎么派上用場的嶄新背包里翻找,掏出一件薄薄的備用襯衫,手忙腳亂地試圖給九妹披上:“快,九妹,披上,別凍著了!”
九妹下意識地往阿代身后縮了縮,小聲說:“洪平哥,你自己穿吧,我……我不冷。”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瞟向巖檐邊緣的烏蠻滋佳和阿秀。
烏蠻滋佳根本沒看這邊。他正和阿秀一起,用力擰著衣角的水,擰下的雨水匯成一股細流,滲入腳下干燥的砂石地。阿秀冷得臉色發青,單薄的衣衫緊貼著身體,瘦削的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
“媽的,這雨!”李洪平見九妹不接,有些訕訕地把衣服甩在自己肩上,煩躁地一腳踢開腳邊一塊松動的碎石。石頭翻滾著,滾向巖壁深處一個不起眼的、被幾叢茂密羊齒蕨半掩著的角落。
就在石塊滾落的地方,阿秀的目光突然凝固了。她像是被什么東西猛地攫住,不顧外面依舊傾盆的暴雨,一個箭步沖了出去,撲到那叢蕨草前,雙手顫抖著,近乎粗暴地撥開濕漉漉的葉片。
“阿秀!”烏蠻滋佳驚叫一聲,以為她滑倒了,下意識想沖出去拉她。
然而,阿秀猛地抬起頭,臉上是烏蠻滋佳從未見過的狂喜與激動,雨水沖刷著她蒼白的面頰,她張大嘴,卻因為極度的興奮和寒冷,一時竟發不出聲音,只是拼命地指著那片被撥開的蕨草根部,手指抖得像風中的枯葉。
烏蠻滋佳心猛地一跳,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蕨草根部濕潤的苔蘚地上,一片金黃如同神跡般躍入眼簾!那是雞樅!不是零星的一兩朵,而是密密麻麻、挨挨擠擠的一整窩!粗壯挺拔的菌柄如同精心雕琢的象牙柱,穩穩地托起優雅的傘蓋。那傘蓋是純粹的、耀眼的金黃色,在巖壁陰影和暴雨的灰暗背景中,散發著一種近乎圣潔的、溫潤奪目的光芒!雨水打在傘蓋上,濺起細小的水珠,滾落,更顯得那金色鮮亮欲滴,像凝固的陽光,像大地深處涌出的黃金!每一朵都飽滿、肥厚,帶著山林最慷慨的饋贈氣息。
“雞樅!是雞樅窩!”阿代也看到了,失聲驚呼,聲音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我的老天爺!”李洪平也瞪大了眼睛,貪婪的光芒瞬間取代了先前的煩躁,“這么多!全是金子啊!”他下意識地就要往前沖。
就在這時,阿秀卻像一頭被侵犯了領地的母豹,猛地轉過身,張開雙臂,死死地護在那片金色的寶藏前。她的眼睛因為激動和某種不顧一切的決心而布滿血絲,死死地盯著李洪平,又掃過烏蠻滋佳和阿代,最后落在九妹臉上。她渾身濕透,頭發凌亂地貼在臉上,牙齒因為寒冷和激動咯咯作響,嘶啞的聲音從喉嚨里艱難地擠出,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是……是我發現的!是我的!”她的眼神里燃燒著火焰,那是饑餓者看到食物、溺水者抓到浮木時才會有的光。
空氣瞬間凝固了。只有外面震耳欲聾的暴雨聲,像無數面巨鼓在瘋狂擂動。
李洪平的動作僵在半途,臉上貪婪的笑容也凍結了,慢慢化為驚愕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阿秀,你瘋了?見者有份懂不懂?這么大一窩,你一個人想獨吞?”
阿代皺緊眉頭,看著阿秀那副拼命的姿態,又看了看那片誘人的金黃,沒說話。九妹嚇得捂住了嘴,不知所措地看著對峙的雙方。
烏蠻滋佳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他看著那片足以改變阿秀一家短期困境、甚至能讓五娣姐吃上幾頓飽飯的黃金寶藏,血液在血管里奔涌、沸騰。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進掌心。然而,當他的目光觸及阿秀那雙燃燒著絕望火焰的眼睛,看到她因寒冷和激動而劇烈顫抖的、濕透的瘦小身軀時,一股滾燙的羞愧猛地沖上頭頂,瞬間澆滅了那點本能的貪婪。他想起了五娣姐蠟黃的小臉和貓兒一樣的哭聲,想起了阿秀爹坐在門檻上望著山影沉默抽煙的佝僂背影。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濕的空氣,往前一步,站到了阿秀身邊,面對著李洪平,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蓋過了嘩嘩的雨聲:“李洪平,這窩雞樅,是阿秀找到的。這地方,也是她先看到的。”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片誘人的金色,“按山里的規矩,誰第一個發現菌窩,就是誰的。誰也不能搶。”
李洪平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像豬肝:“烏蠻滋佳!你裝什么好人?規矩?規矩值幾個錢?這么大一窩,拿到街上能換多少……”
“夠了!”阿代突然出聲打斷了他,聲音帶著少有的嚴厲。他看了一眼護在雞樅前、像只炸毛小獸般的阿秀,又看了看一臉倔強的烏蠻滋佳,最后目光落在李洪平身上,帶著不容置疑的制止,“洪平,烏蠻滋佳說得對。這窩雞樅,是阿秀的。”
李洪平看看阿代,又看看擋在前面的烏蠻滋佳,再看看那片金燦燦的雞樅,臉色變幻不定,最終狠狠啐了一口,罵了句臟話,背過身去,不再看那片耀眼的金色。
暴雨不知何時已經轉小,變成了淅淅瀝瀝的雨絲。林間彌漫著濃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氣。阿秀緊繃的身體這才慢慢放松下來,但依舊警惕地守在雞樅窩旁,仿佛守護著易碎的珍寶。她感激地看了一眼烏蠻滋佳,那眼神復雜,有謝意,有疲憊,還有更深重的、無法言說的憂愁。
烏蠻滋佳默默解下自己背上的大竹簍,放到阿秀腳邊。簍子里只有可憐的一小層牛肝菌和一些雜菌,稀稀拉拉地鋪在簍底。他什么都沒說,只是示意阿秀把雞樅放進去。
阿秀看著烏蠻滋佳那只同樣空了大半的簍子,嘴唇翕動了一下,最終只是低低地說了聲:“……謝謝。”她蹲下身,用微微顫抖的手,小心翼翼、一朵一朵地將那些金黃的雞樅摘下,如同捧著世上最珍貴的易碎品,輕輕地放進烏蠻滋佳那寬大的竹簍里。每一朵雞樅落入簍底,都發出輕微的、沉悶的回響,像小小的鼓點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回去的路更加泥濘難行。雨后的山林蒸騰著白茫茫的水汽,視線模糊。阿秀背著那只裝滿了金黃雞樅、變得異常沉重的竹簍,每一步都走得極其小心,仿佛背負著一座隨時會坍塌的金山。簍子的重量壓得她腰深深彎下去,幾乎與地面平行,繩索深深勒進她瘦削的肩膀,留下深紅的印記。但她臉上卻帶著一種近乎神圣的專注,雙手緊緊護著背簍的邊緣,生怕顛簸碰壞了里面的“金子”。
李洪平一路都陰沉著臉,踢著路上的石子,偶爾發出一聲不耐煩的冷哼。阿代沉默地跟在后面。九妹幾次想跟阿秀說點什么,看看她那副全神貫注護著背簍的樣子,又看看哥哥和李洪平的臉色,最終只是默默地走著。
烏蠻滋佳走在阿秀斜后方,看著她被壓彎的脊梁,看著她護著背簍的手背上被荊棘劃破的血痕,心里沉甸甸的,像塞滿了吸飽水的爛泥。那簍子里的金黃,是希望,也是無法言說的重負。
三
天色擦黑時,他們終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回到了寨子邊緣。遠遠地,就看見阿秀家那低矮破舊的竹籬笆院門口,一個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翹首張望。是五娣姐。她不會呼喊,只是踮著腳尖,努力地朝山路這邊望著,像一株細弱的小草。
阿秀的腳步猛地加快了,幾乎是小跑起來,沉重的背簍在她背上劇烈地搖晃著。她沖進院子,顧不上放下背簍,一把將撲過來的五娣姐緊緊摟在懷里。五娣姐的小手急切地撫摸著姐姐濕漉漉、沾滿泥漿的臉,喉嚨里發出“啊啊”的、含混不清的焦急聲響,大眼睛里滿是擔憂。
阿秀松開妹妹,臉上帶著劫后余生般的笑容,費力地卸下背簍。她掀開蓋在上面的幾片大葉子,露出里面那一片璀璨奪目的金黃!五娣姐的眼睛瞬間睜得溜圓,嘴巴也張大了,發出無聲的驚嘆。她伸出小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一朵雞樅光滑的傘蓋,又飛快地縮回手,仰起小臉看著姐姐,眼睛里亮起了久違的、屬于孩童的純粹光彩,像落入了星星。
阿秀爹不知何時也從屋里走了出來,站在門口。他依舊穿著那身洗得發白、打著補丁的舊衣服,腰板挺得筆直。昏黃的燈光從門里透出來,勾勒出他沉默而瘦削的側影。他看著簍子里金燦燦的雞樅,又看看渾身泥水、臉上卻煥發著光彩的女兒,還有小女兒那驚喜的模樣。他那張被歲月刻滿溝壑、總是像青石般冷硬的臉龐,在搖曳的燈火下,似乎極其細微地松動了一下。他什么也沒說,只是默默地轉身進了屋。片刻,他拿著一塊干爽卻破舊的毛巾又走了出來,無聲地遞給了還在喘息的阿秀。
烏蠻滋佳站在籬笆外昏暗的暮色里,靜靜地看著這一幕。院里的燈光昏黃而溫暖,照亮了阿秀疲憊卻滿足的臉,照亮了五娣姐眼中閃爍的星光,也照亮了阿秀爹遞出毛巾時,那只布滿老繭、骨節粗大的手——那是一只無數次撫摸過公家糧倉門鎖、卻從不為自家抓一把糧食的手。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堵在烏蠻滋佳的胸口,沉甸甸的,帶著山林的濕冷,也帶著一絲奇異的暖意。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簍子耀眼的金黃,那曾點燃貪婪、引發對峙、最終卻只照亮了這小小院落一隅的金黃,默默地轉身,背著自己那只空了大半、只鋪著薄薄一層雜菌的竹簍,踏上了回家的路。簍子依舊沉重地壓著肩膀,勒著皮肉,但似乎又有哪里不一樣了。他抬頭望向寨子上方,雨后的夜空像一塊巨大的深藍色絲絨,幾顆星星掙脫了云層,閃爍著清冷而遙遠的光。
他身后,阿秀家的火塘,想必已經燒旺。鍋里,那金色的菌子,正在清水中慢慢舒展,釋放出屬于山林的、最純粹的鮮香。這香氣,會暫時驅散饑餓的陰影,溫暖一個啞女冰冷的夜晚,或許,也能讓一塊沉默的青岡木,感受到一絲慰藉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