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星光下的約定與歷史的回響
此后的日子里,烏蠻滋佳像是推開了一扇沉重而神秘的大門。他不再僅僅滿足于在岔河邊跟著錢方叔摸魚、學編竹螞蚱。他成了后山放羊坡上的常客。有時是幫著老廣把走散的羊羔趕回群里,有時是靜靜地坐在那塊大石頭上,聽老廣用沙啞的嗓音,在松濤聲里,一點一點地拼湊那些塵封在硝煙與血淚中的碎片。
老廣告訴他,松山戰役最慘烈的那一天,炮火把半邊天都映成了詭異的紫紅色,濃煙滾滾,遮天蔽日,連平日里盤旋覓食的老鷹都不敢飛過那片死亡空域。他也會在難得的平靜時刻,帶著一絲遙遠的溫暖回憶道:“我們廣西老家啊,有種樹叫木棉,春天開花,那花紅得喲……像天邊燒起來的晚霞,一大片一大片的,好看得很……”每當這時,他那雙總是布滿陰霾的眼睛里,會短暫地閃爍起一點微弱的光芒,仿佛穿越時空,看到了故鄉那片絢爛的紅云。
村上其他幾個同樣沉默寡言的老兵,漸漸都知道了這個總愛往后山跑、纏著老廣問東問西的彝族少年。瘸了一條腿、走路一顛一顛的王大爺,會在他路過自家門口時,偷偷塞給他一個剛烤好的、香噴噴的玉米棒子,粗糙的大手拍拍他的頭,什么也不說。獨眼的李阿伯,則在一個陽光晴好的下午,神秘兮兮地把他叫到自家后院,從一個破舊的木箱底翻出幾個磨得發亮的黃銅彈殼,耐心地教他用小錘子和釘子,在彈殼上敲出小孔,再用細麻繩穿上,做成一個能發出清脆聲響的小風鈴。“風一吹,叮鈴鈴響,好聽吧?比你們小孩子玩的竹哨子響多了!”李阿伯咧開缺了門牙的嘴笑著,那只完好的眼睛里帶著一絲難得的頑童般的得意。
每當月圓之夜,老核桃樹下又會響起低沉而蒼涼的歌聲。老廣、王大爺、李阿伯他們聚在一起,喝著廉價的包谷酒,哼唱著那首讓烏蠻滋佳聽不懂詞、卻能清晰感受到無盡悲愴的《松花江上》。那歌聲仿佛有生命,帶著沉甸甸的鄉愁和無言的傷痛,穿過老槐樹沙沙作響的枝葉,飄向深邃的夜空,飄向那永遠無法再回去的遠方。
與此同時,烏蠻滋佳與錢方的友誼也在岔河的水波和竹篾的清香中日益深厚。錢方不僅教會了他辨識水紋魚蹤、編織活靈活現的小動物,更在他一次次目睹錢方將辛苦所得無私分給他人、自己卻默默挨餓時,感受到了另一種震撼心靈的力量。那個星光璀璨的夜晚,在錢方簡陋卻干凈的小院里,烏蠻滋佳聽著錢方講述自己孤苦的童年,看著他眼中閃爍的淚光,第一次真正觸摸到了這個外表粗獷、內心卻無比柔軟的漢子深藏的孤獨與善良。他鄭重地許下了要教錢方認字、要當老師的諾言。錢方寬厚的手掌落在他肩頭的溫度,和那聲帶著哽咽的“謝謝你,小烏蠻”,讓他覺得自己瞬間長大了許多。
然而,平靜的日子下潛藏著不安。一天傍晚,烏蠻滋佳幫阿媽去村口小雜貨鋪買鹽巴。遠遠地,他看見老核桃樹下站著幾個異常挺拔的身影——正是老廣、王大爺和李阿伯他們!他們不再是平日佝僂沉默的樣子,而是像即將出征的士兵,站得筆直。每個人手里都緊緊握著一件東西——不是農具,而是幾把磨得寒光閃閃、卻難掩銹跡的刺刀!他們臉上的神情是烏蠻滋佳從未見過的決絕,甚至帶著一種赴死的凜然。
烏蠻滋佳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順著老兵們凝重目光的方向望去——一支穿著統一土布軍裝、打著綁腿的隊伍,正邁著整齊有力的步伐,從村外的大路上向岔河村走來!隊伍前面的人扛著槍,槍口在夕陽下閃著冷光。
恐懼瞬間攥緊了烏蠻滋佳的心臟。他想起了老廣描述的槍林彈雨,想起了那些倒在血泊中的年輕士兵。他幾乎要尖叫出聲,想沖過去把老廣他們拉開。他害怕下一秒,槍聲就會撕裂岔河傍晚的寧靜,鮮血會染紅這片熟悉的土地。
時間仿佛凝固了。隊伍越來越近,腳步聲清晰地敲打著地面。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緊張時刻,走在隊伍最前面、看起來像軍官模樣的年輕人突然停下了腳步。他抬起手,身后的隊伍也齊刷刷地停了下來。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那個年輕軍官對著老核桃樹下的老兵們,挺直腰背,抬起右手,敬了一個極其標準的、帶著無比敬意的軍禮!他聲音洪亮,清晰地穿透了暮色:
“各位前輩!辛苦了!”
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如同驚雷般在老廣等人耳邊炸響。他們呆立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手中的刺刀再也握不住,“當啷”、“當啷”幾聲脆響,紛紛掉落在堅硬的土地上。老廣渾濁的眼睛死死盯著那個敬禮的年輕軍官,嘴唇劇烈地哆嗦著,胸膛劇烈起伏。終于,他顫抖著,極其緩慢地、甚至帶著幾分笨拙和生疏,卻用盡了全身力氣,艱難地抬起自己的右手,回了一個同樣莊重的軍禮!渾濁的、滾燙的淚水再也無法抑制,順著他臉上刀刻般的深深皺紋,洶涌地滑落下來,砸在腳下的泥土里。王大爺和李阿伯也早已是老淚縱橫。
那一刻,仿佛有無形的堅冰在陽光下轟然碎裂。
后來,烏蠻滋佳才從大人們壓低的議論中得知,那支隊伍是奉命來接收和安置流散在各地的國民黨舊部人員的。老廣他們沒有被當作敵人對待,而是被詳細登記了信息,獲得了合法的身份證明,成為了岔河村真正的一員,和當地彝族臘羅巴人生活在一起。壓在老兵們心頭多年的巨石,似乎終于被挪開了一絲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