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尋找五色衣(1)
- 黑惠江水風(fēng)云
- 烏蠻滋佳
- 3314字
- 2025-08-28 06:08:08
珠街鄉(xiāng)的移民工作步入正軌,烏蠻滋佳回到珠街彝族鄉(xiāng)當(dāng)了文化站站長。
一個念頭,在烏蠻滋佳翻閱縣文化館送來的《昌寧縣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名錄》時,變得異常清晰。他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昌寧耈街苗族十八件套服飾制作技藝(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那一行字上。圖片里,那繁復(fù)精美的銀飾、色彩濃烈的蠟染、針腳細(xì)密的刺繡,像一道閃電擊中了他。他想起了童年,想起了那個梳著羊角辮、穿著百褶裙、銀項圈叮當(dāng)作響的同桌——咪彩。
記憶的閘門轟然打開。在岔河村小學(xué)那間簡陋的教室里,咪彩就像一只誤入山雀群的彩蝶。她的衣服總是那么鮮艷,上面繡著看不懂卻異常好看的花鳥蟲魚。課間休息,別的孩子瘋跑打鬧,咪彩卻常常安靜地坐在角落,用小小的銀針在一塊深色的布上繡著什么,神情專注得仿佛在進(jìn)行某種神圣的儀式。烏蠻滋佳那時只覺得新奇,偶爾會湊過去看,咪彩也不惱,只是抿著嘴笑,露出兩個淺淺的酒窩。后來,小學(xué)畢業(yè),咪彩跟著家人搬回了更深的山里——據(jù)說就是耈街那邊的苗寨。從此,山高水長,音訊杳然。
“十八件套……”烏蠻滋佳喃喃自語,指尖摩挲著名錄上精美的圖片。一種強烈的沖動攫住了他。他想去看看,看看那傳說中凝聚了苗族女性一生智慧和心血的華服,是否還像記憶中咪彩身上那樣璀璨奪目?他想知道,這份承載著古老民族靈魂的非物質(zhì)遺產(chǎn),在現(xiàn)代化的浪潮中,是否還安然無恙?一個更清晰的念頭浮現(xiàn):他要寫一本書,一本關(guān)于這套“十八件套”的小說,讓更多的人,像當(dāng)年懵懂的他被咪彩的服飾吸引一樣,被這份獨特的文化魅力所震撼,了解它,珍視它,傳承它。
這個想法讓他坐立不安。他立刻找到鄉(xiāng)黨官員尹子超書記匯報。尹書記剛從縣里開會回來,正為如何深度挖掘本地文化資源、推動文旅融合絞盡腦汁。一聽烏蠻滋佳的構(gòu)想,那雙鷹隼般的眼睛瞬間亮了。
“好!滋佳,這個想法太好了!”尹書記重重一拍桌子,茶水都濺了出來,“咱們珠街搞搞產(chǎn)業(yè),是硬實力!但文化,是軟實力,是根脈!耈街苗族的十八件套,那是國寶啊!你能想到用小說的形式去推廣,有眼光!比干巴巴的宣傳冊子強百倍!我全力支持!給你時間,需要協(xié)調(diào)什么資源,盡管開口!字鄉(xiāng)長那邊我去說,你手頭的工作暫時交給小劉!”
字成濤鄉(xiāng)長得知后,也深表贊同:“滋佳,這是好事。你去深入生活,既是挖掘?qū)毑兀彩菫槲覀冟l(xiāng)的瀾滄江邊文化旅游探路。去吧,沉下去,好好寫!”
帶著組織的支持和滿腔熱忱,烏蠻滋佳簡單收拾了行囊,跨上了他那輛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摩托車。目標(biāo):耈街彝族苗族鄉(xiāng),咪彩的家。
通往耈街的路,比想象中更崎嶇。柏油路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蜿蜒在崇山峻嶺間的盤山土路。摩托車在顛簸中艱難爬行,一側(cè)是陡峭的山崖,一側(cè)是深不見底的峽谷。山風(fēng)帶著原始森林特有的清冽和濕潤撲面而來,裹挾著草木泥土的芬芳。越往深處,云霧越濃,仿佛行駛在仙境。偶爾能看到依山而建的苗寨,吊腳樓掩映在蔥蘢的綠意中,像散落在山間的古老音符。
根據(jù)模糊的記憶和沿途打聽,烏蠻滋佳終于在傍晚時分,抵達(dá)了咪彩家所在的寨子——云霧寨。寨子坐落在半山腰一片難得的平緩臺地上,幾十戶吊腳樓錯落有致。夕陽的余暉穿透薄霧,給古老的木樓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空氣中飄蕩著炊煙的味道和隱約的、悠揚的蘆笙調(diào)。
寨口,幾個穿著便裝、正在嬉戲的苗族孩子好奇地看著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外鄉(xiāng)人。烏蠻滋佳停下車,用不太熟練的苗語夾雜著方言詢問:“請問,咪彩家在哪里?咪彩,陶云奶奶家的。”
孩子們互相看看,一個稍大點的男孩指了指寨子最高處一棟看起來更古樸、也更氣派的吊腳樓:“喏,陶阿婆家,咪彩阿姐家!”
順著指引,烏蠻滋佳踏上濕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那棟吊腳樓。木樓梯踩上去發(fā)出“吱呀”的聲響。剛到門口,一陣清脆悅耳、宛如山泉滴落玉盤的銀鈴聲,伴隨著一個溫婉熟悉的聲音傳了出來:“阿婆,您慢點,線穿好了……”
門是開著的。烏蠻滋佳站在門口,看到了屋內(nèi)的情景。
火塘里的火苗跳躍著,發(fā)出溫暖的光。一位頭發(fā)銀白如雪、身形清瘦卻腰背挺直的老婦人,端坐在一張矮凳上。她穿著深青色的右衽土布上衣,領(lǐng)口、袖口和衣襟邊緣,繡著繁復(fù)精美的幾何圖案和鳥雀紋樣。最令人震撼的是她頭上、頸上、胸前佩戴的銀飾——巨大的牛角形頭冠,上面鏨刻著精細(xì)的花紋,垂下的銀鏈末端墜著小巧的鈴鐺;層層疊疊的銀項圈幾乎覆蓋了整個脖頸;胸前是碩大的銀鎖牌,上面鏨刻著寓意吉祥的圖案。火光跳躍在銀飾上,流光溢彩,發(fā)出柔和而神秘的光暈。她布滿皺紋的手,正靈巧地捻著一根極細(xì)的絲線,試圖穿過一根小小的繡花針。
在她身旁,蹲著一個女子。女子背對著門口,穿著現(xiàn)代便裝,但那高挑的背影和側(cè)臉柔和的線條,瞬間喚醒了烏蠻滋佳塵封的記憶。是咪彩!雖然褪去了兒時的稚嫩,但那份沉靜的氣質(zhì)依稀可辨。她正小心翼翼地幫老人捻線。
“咪彩?”烏蠻滋佳的聲音帶著一絲不確定和久別重逢的激動。
屋內(nèi)的兩人同時轉(zhuǎn)過頭來。咪彩看到門口站著的人,臉上先是掠過一絲疑惑,隨即眼睛慢慢睜大,記憶的碎片迅速拼湊:“烏蠻……滋佳?”
“是我!”烏蠻滋佳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大步跨進(jìn)門內(nèi)。
陶云奶奶也抬起頭,銀冠上的鈴鐺隨著她的動作發(fā)出細(xì)碎的輕響。她的目光平和而深邃,像兩口歷經(jīng)歲月沉淀的古井,靜靜地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帶著一絲苗族老人特有的矜持和審視。
二
“稀客啊,稀客。”陶云奶奶的聲音不高,帶著山泉水般的清冽和一絲歲月磨礪的沙啞。她示意烏蠻滋佳在火塘邊的矮凳上坐下。咪彩連忙起身去倒茶,眼神里還帶著重逢的驚喜和好奇。
“阿婆,這是我小學(xué)同學(xué),烏蠻滋佳,岔河村的,現(xiàn)在在珠街鄉(xiāng)政府工作。”咪彩一邊將一碗熱騰騰、帶著特殊草木清香的烤茶遞給烏蠻滋佳,一邊向奶奶介紹。
“哦?政府的人?”陶云奶奶的目光在烏蠻滋佳臉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手中的針線,語氣聽不出喜怒,“來寨子里,有事?”
烏蠻滋佳雙手恭敬地接過茶碗,感受著粗陶碗壁傳來的暖意。他開門見山,語氣誠懇:“阿婆,咪彩,我這次來,主要是想拜訪您老人家,向您請教咱們苗族‘十八件套’的事情。”他指了指奶奶身上璀璨的銀飾和精美的繡片,“我小時候就記得咪彩穿的衣服特別好看,現(xiàn)在才知道,這是咱們的國家級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我想寫一本書,一本小說,把咱們這套寶貝一樣的衣服,還有它背后的故事、手藝、精神,講給更多的人聽!讓外面的人都知道我們耈街苗家有這樣了不起的寶貝!”
“寫書?小說?”陶云奶奶捻線的動作頓住了,她抬起頭,那雙閱盡滄桑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明顯的情緒波動,是驚訝,也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觸動。她看向?qū)O女咪彩。
咪彩也愣住了,隨即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容:“真的?滋佳,你要寫‘十八件套’的小說?太好了!”她轉(zhuǎn)向奶奶,語氣帶著興奮,“阿婆,您聽見沒?滋佳是文化人,他要寫書宣傳咱們的東西!”
陶云奶奶沒有立刻回應(yīng)。她沉默了一會兒,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針線,但捻線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火塘里的柴火噼啪作響,銀飾在火光映照下閃爍著變幻莫測的光澤。
“東西,是好東西。”良久,老人才緩緩開口,聲音仿佛從遙遠(yuǎn)的時光里傳來,“老祖宗傳下來的,每一針每一線,每一錘每一鏨,都有講究,都有故事。可是……”她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包含著太多復(fù)雜的情緒,“現(xiàn)在的小囡囡們,嫌它重,嫌它麻煩,嫌學(xué)起來太苦太慢。都想著出去打工,穿城里那些輕飄飄的衣裳咯。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守多久?”
老人的話語像一塊石頭,投入烏蠻滋佳的心湖,激起漣漪。他看到了傳承的危機,也看到了老人心底那份深沉的憂慮和不甘。
“阿婆,”烏蠻滋佳身體微微前傾,語氣更加懇切,“正因為這樣,才更要讓更多的人知道它的價值!寫小說,不是只寫它多好看,更要寫它是怎么來的,寫您這樣的老藝人一輩子的心血,寫它對我們苗族的意義!讓年輕人知道,這不是簡單的衣服,這是我們民族的魂!穿在身上,是身份,是驕傲!外面的人看到了,也會被它的美和智慧震撼,會想來了解,會想來學(xué)習(xí)!”
他的話,像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陶云奶奶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了波瀾。老人渾濁的眼睛里,似乎有微光閃動。她放下手中的針線,第一次認(rèn)真地、仔細(xì)地端詳著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年輕人。
“你……真想學(xué)?真想寫?”她的聲音帶著一絲試探。
“真想!”烏蠻滋佳斬釘截鐵,“我想聽您講,講每一件東西的故事,講它怎么做出來的,講它什么時候穿,有什么講究。我想知道它背后的汗水和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