岔河的清晨總是被雞鳴喚醒,但今天的雞鳴聲似乎比往常更加歡快。烏蠻滋佳站在自家老屋的院心里,深深吸了一口山間清冽的空氣。今天是他的大日子。
“滋佳,發什么呆呢!”父親烏蠻國程的聲音從屋里傳來,“快來看看你這身禮服合不合身!”
烏蠻滋佳轉身進屋,母親段阿英正拿著一套嶄新的彝族男式禮服迎上來。黑色為底,紅色鑲邊,領口和袖口繡著精美的花紋,這是母親和小妹阿惠連續趕工半個月才完成的。
“快試試,讓你爸看看。”段阿英眼里閃著淚光,嘴角卻高高揚起。
滋佳換上禮服,站在鏡前。鏡中的自己既熟悉又陌生,那身傳統服飾將他帶回了少年時代,但眼角細微的皺紋又提醒著他已不再年少。
“好!好!這才像我們烏蠻家的兒子!”烏蠻國程拍著兒子的肩膀,聲音洪亮有力。作為曾經的馬鍋頭,他主持過無數馬幫的出發儀式,但今天的聲音里卻有一絲難得的顫抖。
院子里漸漸熱鬧起來。大姐阿菊和二姐阿香帶著家人最先趕到,手里提著大包小包的食材。三姐阿花和丈夫章羅隨后而至,車上裝滿了從縣里采購的酒水飲料。
“小弟終于要成家啦!”三姐阿菊一把抱住滋佳,力道大得讓他差點喘不過氣,“阿秀是個好姑娘,等了你這么多年,你可要好好待她!”
“知道了,大姐。”滋佳笑著掙脫懷抱。
小弟滋桂和小妹阿惠是最后到的。滋桂手里拿著一疊學生制作的賀卡,阿惠則抱著一卷精美的繡品,那是她為新娘子準備的禮物。
“哥,同學們知道你今天結婚,特意做了這些。”滋桂將賀卡遞給滋佳,臉上洋溢著自豪的笑容。
阿惠展開那卷繡品,是一幅融合了傳統與現代風格的彝族掛飾:“送給阿秀姐的,我設計了三個月呢!”
太陽升高時,其他親戚陸續抵達。大叔烏蠻國福帶著草藥和自制藥酒,說是晚上給新人補身子用;老叔烏蠻國朋則扛來一整只宰好的山羊,這是他們家給婚禮的重要貢獻。
母系親屬的到來讓院子更加熱鬧。外公段勇雖然年事已高,但精神矍鑠,一來就拉著滋佳講起了當年他和外婆的婚禮故事。姨媽段阿秀和姨父段阿輝則開始指揮年輕人布置場地,他們可是寨子里有名的“婚禮專家”。
“滋佳!我們來啦!”院門外傳來熟悉的喊聲。滋佳抬頭一看,是村民小組組長趙大強和他的兒子趙峰。趙峰如今是寨里的致富帶頭人,手里提著兩箱優質蘋果——那是他果園的新品種。
“趙叔,峰哥,你們來得正好!”滋佳迎上前去。
趙大強拍拍滋佳的肩膀:“黨委宣傳委員的大喜日子,我們怎么能缺席?今晚不醉不歸啊!”
供銷社老主任李有田和他的兒子李洪平也相繼到來。李洪平是滋佳的高中同學,如今是縣農機站站長,一見面就調侃道:“好你個烏蠻滋佳,終于結束單身生活了!以后可沒人陪我喝酒咯!”
“胡說!成了家就不能喝酒了?”滋佳笑著捶了他一拳。
臨近中午,非遺傳承人們陸續抵達。鎖吶傳承人張張雖然年事已高,但堅持親自前來,他的兒子張旺攙扶著他,手里拿著那把傳承了四代的鎖吶。山歌王羅金鳳和女兒羅珍穿著盛裝到來,立刻被一群婦女圍住,要求今晚一定要對歌。
苗族姑娘咪彩和她母親陶云的出現引起了一陣小轟動。陶云是服裝傳承人申報對象,她為新人帶來了一套精美的苗族服裝作為禮物:“民族一家親,祝福不分族別。”
村委會總支書記王軍和村衛生所醫生蘇曉霞是一起來的。王軍拉著滋佳到一邊,悄聲說:“鄉長字成濤和書記尹子超下午就到,他們對你的婚事很重視啊。”
滋佳點點頭,心中感激領導們的關心。
最讓滋佳驚喜的是傈僳族獵人的兒子余阿登的到來。他們小時候一起放羊爬山,后來阿登去外地發展,已經多年未見。
“聽說你要結婚,我怎么能不來?”阿登用傈僳族的方式擁抱了滋佳,“還記得我們當年發的誓嗎?誰先結婚,另一個要做伴郎!”
滋佳大笑:“當然記得!今天就你做我的伴郎了!”
中午時分,教育系統的朋友們也到了。中心校校長李峰帶著幾位老師前來,其中包括中學傈僳族女教師古欄花和山野小學老師葉輝。葉輝還帶來了學生劉瑞畫的一幅畫,畫上是滋佳和阿秀手牽手的形象,背景是岔河的山水。
“孩子們都很想你,葉老師說。”劉瑞害羞地把畫遞給滋佳。
滋佳感動地接過畫作:“謝謝你們,我一定去看大家。”
最后到來的是滋佳的高中同學九妹。如今已是縣扶貧辦副主任的她,一下車就風風火火地指揮司機從后備箱搬出幾個大箱子:“這是扶貧辦給新人的禮物!祝你們早生貴子,為我們彝族多添人才!”
所有賓客到齊后,滋佳站在院心高處,望著滿院子的親朋好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這些人來自不同民族、不同行業,卻因為他的婚禮聚集在一起,仿佛整個岔河的人都來了。
“接親的隊伍準備好了!”不知誰喊了一聲。
滋佳整理了一下衣冠,走向已經裝飾一新的接親車隊。最前面是一輛披紅掛彩的越野車,后面跟著十多位摩托車手,都是寨里的年輕人。
鎖吶聲起,車隊緩緩出發,向著阿秀家駛去。按照彝族傳統,接親隊伍要沿途唱歌,展示新郎家的喜悅和實力。羅金鳳開嗓領唱,眾人附和,山歌回蕩在岔河的山間:
“哎~白云山上白云飛哎,阿哥接親走四方啰~今日娶得阿妹歸哎,明年抱個胖娃娃啰~”
沿途的村民紛紛出門觀看,小孩子追著車隊奔跑,笑聲和歌聲交織在一起。
到達阿秀家時,大門緊閉,這是彝族的“攔門”習俗。滋佳必須通過對歌和敬酒,才能敲開新娘家的門。
“里面的親戚朋友聽我說,烏蠻家的滋佳來接親啰~帶來了九十九壇美酒哎,請開門讓我們相見啰~”
門內傳來回應:“門外的阿哥聽仔細,我們家阿秀是珍寶哎~你要用什么來證明哎,能讓她幸福到永遠啰?”
滋佳深吸一口氣,唱出了準備已久的歌詞:“我用真心來證明哎,像瀾滄江水長流不盡啰~我用雙手來創造哎,像小灣電站點亮萬家啰~”
門內傳來笑聲,接著大門緩緩開啟。阿秀的父母羅保管和楊蘭花站在門內,臉上帶著不舍又欣慰的笑容。
“滋佳,以后阿秀就交給你了。”楊蘭花抹著眼角說。
“媽,您放心,我一定讓阿秀幸福。”滋佳鄭重承諾。
按照習俗,滋佳一行被邀請入座,享用新娘家準備的茶點。然后才是重頭戲——接新娘。
阿秀的房門同樣緊閉,一群姐妹在里面守護。這次要對歌更加艱難,還要從門縫里塞進紅包,才能求得開門。
經過半個多小時的對歌和談判,房門終于打開。滋佳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床沿的阿秀。
她穿著一身精美的彝族新娘服飾,頭戴銀飾冠,冠下垂著串串銀穗,遮住了部分面容,但遮不住她眼中的光彩。滋佳一時看得呆了,直到伴郎推了他一把,才想起要上前行禮。
“阿秀,我來接你了。”滋佳單膝跪地,奉上準備好的禮物。
阿秀輕輕點頭,接過禮物,然后由伴娘攙扶起身。按照習俗,新娘出門要由兄長背扶,但阿秀沒有親兄弟,這個任務就落在了堂哥身上。
在鎖吶和鞭炮聲中,新娘被接上了花車。阿秀的母親追出來,向車隊撒了一把米,寓意祝福與送別。許多婦女都忍不住落淚,就連烏蠻國程這樣的硬漢子也紅了眼眶。
接親隊伍返回的路上更加熱鬧。鎖吶聲、鞭炮聲、歌聲響徹山谷,仿佛整個岔河都在為這場婚禮歡呼。
回到烏蠻家,院子里已經擺開了宴席。傳統的彝族八大碗依次排開:羊肉、雞肉、魚肉、豬肉、豆腐、蔬菜、米飯和湯,每桌還配有兩壇自家釀的包谷酒。
新娘被引入新房稍事休息,滋佳則開始一桌桌敬酒。這是彝族婚禮中最考驗新郎的環節——要在所有賓客面前展示自己的酒量和誠意。
“感謝各位親朋好友來參加我的婚禮!”滋佳舉起酒杯,“我先干為敬,各位隨意!”
第一杯酒下肚,火辣辣的感覺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但滋佳面不改色,繼續向下一桌敬酒。
敬到家人桌時,父親烏蠻國程站起身,接過酒杯卻不急于喝下:“滋佳,今天你成家了,爸爸沒什么貴重禮物,只有幾句話要囑咐你。”他停頓了一下,聲音有些哽咽,“婚姻就像趕馬幫,路途有平坦有崎嶇,重要的是兩個人同心協力,互相扶持。”
滋佳鄭重地點頭:“爸,我記住了。”
母親段阿英則拉著兒子的手,悄悄塞給他一個小布袋:“這是求子符,放在枕頭下,明年讓我抱上孫子!”
敬到領導桌時,鄉長字成濤和書記尹子超都站起來回敬。字成濤笑著說:“滋佳是我們鄉的骨干力量,今天成家立業,以后更能安心工作了!有什么困難盡管找鄉里!”
尹子超則補充道:“別忘了邀請我們喝滿月酒啊!”引得全場大笑。
敬到同學桌時,氣氛更加熱烈。李洪平和九妹起哄要滋佳連喝三杯,還要講戀愛經過。滋佳被逼無奈,只好簡單講了他和阿秀的故事,說到動情處,不少女性賓客都抹起了眼淚。
“太感人了!”九妹紅著眼睛說,“這杯酒必須喝!”
敬酒環節持續了一個多小時,滋佳已經記不清自己喝了多少杯。好在彝家的包谷酒口感醇厚,后勁雖大但不上頭,加上提前服用了解酒藥,他還能保持清醒。
傍晚時分,最令人期待的對歌環節開始了。院心燃起了篝火,男女雙方各坐一邊,由羅金鳳和張張分別領隊。
首先是傳統的祝福歌,雙方互致祝福。然后是盤歌,一問一答,考驗雙方的機智和歌喉。最后是情歌對唱,把氣氛推向高潮。
阿秀也被請出來參與對歌。她褪去了白日的羞澀,歌聲清脆動人:
“月亮出來亮汪汪哎,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啰~哥像月亮天上走哎,妹似星星緊相隨啰~”
滋佳立即回應:“大河漲水沙浪沙哎,河中魚兒搖尾巴啰~哪天得魚來下酒哎,哪天得妹來成家啰~今天得妹來成家哎,心中樂得開鮮花啰~”
他們的對歌引來陣陣喝彩,就連老鎖吶傳承人張張也連連點頭稱贊。
對歌結束后是打跳環節。三弦彈起,笛子吹響,所有人圍著篝火手拉手跳起了彝族打歌。年輕人跳得熱情奔放,老年人則跳得沉穩有力,就連鄉長書記們也加入其中,雖然步伐生疏,但卻樂在其中。
跳累了的賓客回到座位上繼續喝酒吃菜,年輕人則開始玩各種游戲。有的比拼力氣,有的比拼酒量,有的則開始新一輪的唱歌。
滋佳和阿秀悄悄離開了熱鬧的院子,走到屋后的山坡上。從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岔河寨子,遠處的小灣電站燈火通明,百里長湖在月光下泛著銀波。
“今天像做夢一樣。”阿秀靠在滋佳肩上,輕聲說。
滋佳摟緊她:“是啊,所有人都來了,所有人都祝福我們。”
“記得我們小時候常來這里看星星嗎?”阿秀指著夜空,“你說過,等長大了,要帶我去看更大的世界。”
“我現在依然兌現承諾。”滋佳轉向她,認真地說,“等婚假結束,我就帶你去旅行,去看海,去看草原,去看所有你想看的地方。”
阿秀搖搖頭:“那些都不重要了。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世界。”
兩人相擁而望,遠處寨子里的歡歌笑語隱約傳來,仿佛是為他們的愛情伴奏的背景音樂。
突然,一陣急促的鎖吶聲響起,接著是眾人的哄笑聲。原來是根據習俗,到了“鬧洞房”的時候了。
滋佳和阿秀相視一笑,手拉手向山下走去。他們的身影在月光下融為一體,仿佛本來就該如此。
回到院子,年輕人已經準備好了各種“鬧洞房”的游戲。有讓新人同吃一個蘋果的,有讓新郎背著新娘跑圈的,有要求新人講述戀愛經歷的...歡聲笑語一直持續到深夜。
年長的賓客陸續告辭,留下年輕人繼續狂歡。烏蠻國程和段阿英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相視一笑,眼中都有淚光閃爍。
“孩子們都長大了。”段阿英感慨道。
烏蠻國程摟住妻子的肩:“我們也老啦!明年就能抱孫子了!”
月光如水,灑滿岔河的每一個角落。烏蠻滋佳和阿秀的婚禮結束了,但他們的婚姻生活才剛剛開始。就像那流淌不息的黑惠江,就像那照亮萬家的小灣電站,他們的愛情將在這一天的基礎上,繼續生長,綿延不絕。
夜深了,寨子漸漸安靜下來,只有不知名的蟲兒還在輕聲鳴唱,為這美好的一天唱著溫柔的催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