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砸在剛通車的鄉(xiāng)村公路上，濺起一片迷蒙的水霧。雨點密集地敲打著瀝青路面，仿佛千萬面小鼓同時擂響，在群山環(huán)抱的珠街鄉(xiāng)奏出一曲磅礴的交響。遠處，小灣電站新建的大壩巍然屹立，在雨幕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守護著這片正在巨變中的土地。

烏蠻烏蠻滋佳提著簡單的行李，站在新建的鄉(xiāng)村客運站棚下等候。他望著眼前這條剛通車不久的公路，思緒飄回了三年前離開時的泥濘土路。那時，這里還沒有客運站，只有一棵大青樹下臨時搭起的雨棚，村民們擠在棚下等車，腳下總是泥濘不堪。

“滋佳！”

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雨幕。他轉(zhuǎn)頭望去，只見一輛嶄新的白色SUV停在路邊，車窗搖下，探出一張明媚的笑臉。雨水順著車窗玻璃流淌，模糊了車內(nèi)人的面容，但那個聲音，那張笑臉，是他這些年來魂牽夢繞的。

“阿秀？”烏蠻滋佳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雨中的身影逐漸清晰，還是那雙會說話的大眼睛，還是那個溫暖如春的笑容，只是褪去了少女的青澀，多了幾分成熟的風(fēng)韻。

阿利落地打開車門，撐著一把大傘快步走來。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連衣裙，外搭一件白色針織開衫，腳上的高跟鞋踩在水洼中，濺起細小的水花。

“聽說你今天回來，我特地來接你。”阿秀的笑容依然那般燦爛，眼角卻有了細細的紋路，記錄著這些年的歲月痕跡。

“不想麻煩你，你現(xiàn)在是大老板了。”烏蠻滋佳笑道，注意到她身后的新車，“這車新買的？”他記得離開時，阿秀還在騎著那輛舊摩托車，奔波在鄉(xiāng)間小路上收購農(nóng)產(chǎn)品。

阿秀有些不好意思地捋了捋頭發(fā)：“剛提回來半個月。走吧，先上車，雨太大了。”她自然地接過烏蠻滋佳手中的行李，傘傾向他那邊，自己的半邊身子卻淋在了雨中。

車內(nèi)干凈整潔，散發(fā)著新車的特有氣味。烏蠻滋佳注意到車后座上放著幾本農(nóng)產(chǎn)品營銷的書籍和一份未寫完的合作社計劃書。

阿秀熟練地啟動車輛，雨刷有節(jié)奏地擺動，在前擋風(fēng)玻璃上劃出清晰的扇形。“聽說你在移民辦公室的工作圓滿完成，所有人都安置好了？”阿秀一邊開車一邊問道，目光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況。

烏蠻滋佳點點頭，目光仍停留在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最后一批上周搬進了新家。三年了，總算對得起鄉(xiāng)親們的信任。”他的聲音里帶著疲憊，也帶著釋然。這三年，他見證了太多離別與重逢，太多失落與希望。

雨勢漸小，阿秀關(guān)掉雨刷：“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她的聲音看似隨意，握著方向盤的手指卻不自覺地收緊。

“回珠街。”烏蠻滋佳輕聲說，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阿秀的側(cè)臉上。他看見她的睫毛微微顫動，卻沒有接話。

車內(nèi)一時寂靜，只有引擎平穩(wěn)的轟鳴聲。烏蠻滋佳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風(fēng)景，忽然問道：“這是要去哪兒？不是回我家嗎？”他注意到車子沒有駛向熟悉的老街方向，而是沿著新修的環(huán)湖公路前行。

阿秀嘴角揚起一絲神秘的微笑：“我們先去看看風(fēng)景。”她的眼睛閃著光，像是藏著什么驚喜。

車輛沿著百里長湖岸線行駛，雨后的湖面籠罩著一層薄霧，對岸的山巒若隱若現(xiàn)，宛如水墨畫中的仙境。烏蠻滋佳被窗外的景色吸引，不禁感嘆：“變化真大啊。”

阿秀放緩車速，指著遠處湖面上星星點燈的漁船：“你看，現(xiàn)在很多鄉(xiāng)親轉(zhuǎn)型搞旅游了。那條藍色的船是老楊家的，他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后回來創(chuàng)業(yè)，搞了個‘漁家樂’項目，生意好得很。”

烏蠻滋佳注意到阿秀說起這些時眼里的光彩，那是一種對家鄉(xiāng)深深的熱愛和自豪。他想起三年前離開時，阿秀就已經(jīng)在組織婦女們做民族刺繡產(chǎn)品，看來這些年，她的生意做得不小。

午后，阿秀帶烏蠻滋佳去了龍?zhí)端隆＠纤乱蛩簧蠞q已經(jīng)搬遷至更高處，新修的廟宇金碧輝煌，香火旺盛。他們像小時候那樣，在寺里每尊佛像前虔誠叩拜。

在大雄寶殿前，烏蠻滋佳忽然說：“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在這里許愿嗎？你許的什么愿，到現(xiàn)在能說嗎？”

阿秀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暈：“那么久的事，誰還記得。”她轉(zhuǎn)身要去點香，卻被烏蠻滋佳輕輕拉住。

“我記得。”烏蠻滋佳認真地說，“我許的愿是，長大后要娶你為妻。”

阿秀猛地抬頭看他，眼中滿是驚訝。殿內(nèi)的酥油燈閃爍，在她臉上投下溫暖的光影。

“我沒忘，阿秀。”烏蠻滋佳的聲音很輕，卻字字清晰，“這些年來，那個承諾一直在我心里。我之所以那么拼命工作，就是希望早日完成使命，回來履行當(dāng)年的承諾。”

阿秀沒有回應(yīng)，但烏蠻滋佳看見她擦拭眼角的細微動作。殿外傳來喇嘛誦經(jīng)的聲音，低沉而悠遠，如同穿越時空的祝福。

下山的路上，兩人默契地沒有再提剛才的話題，但氣氛明顯變得不同了。有一種微妙的張力在他們之間蔓延，仿佛回到了青澀的少年時代。阿秀的車開得很慢，仿佛在延長這難得的相處時光。

路過一片新開發(fā)的果園時，阿秀停下車：“還記得這里嗎？以前是你家的玉米地。”

烏蠻滋佳望著窗外整齊的果樹，有些驚訝：“變化真大。現(xiàn)在這是誰的？”

“我的。”阿秀有些得意地笑了，“我承包了這片地，種的是優(yōu)質(zhì)芒果，明年就能掛果了。已經(jīng)和電商平臺簽了預(yù)售合同。”

烏蠻滋佳由衷地贊嘆：“你真了不起。”他看著身邊的女子，忽然覺得她既熟悉又陌生。還是那個他記憶中的阿秀，卻多了幾分果敢和魄力。

第二天，阿秀提議去天堂山。那是附近最高的一座山，登上山頂可以俯瞰整個百里長湖。

車只能開到半山腰，剩下的一段路需要徒步攀登。山路崎嶇，但風(fēng)景極佳。越往上走，湖的全貌越發(fā)清晰地展現(xiàn)在眼前。雨后的山林格外清新，空氣中彌漫著泥土和植物的芬芳。

“太壯觀了。”站在觀景臺上，烏蠻滋佳情不自禁地感嘆。百里長湖如一條碧藍的絲帶，蜿蜒在群山之間，小灣電站大壩在遠處依稀可見。湖面上點綴著幾艘游船，劃出長長的波紋。

“這就是你們?nèi)旯ぷ鞯某晒！卑⑿阏驹谒磉叄把蜎]了一個老珠街，卻創(chuàng)造了這個美景。值得嗎？”

烏蠻滋佳沉思良久：“這不是一個能簡單用值不值得來衡量的事情。對那些失去家園又得到新居的人來說，這是生活的新開始。對整個地區(qū)來說，這是發(fā)展的代價與機遇。對我個人來說...”他轉(zhuǎn)向阿秀，“這是我必須完成的使命，只有這樣，我才能心安理得地回到這里，回到你身邊。”

阿秀轉(zhuǎn)過身，眼中閃著淚光：“因為我害怕，烏蠻滋佳。害怕你看到的只是記憶中的那個阿秀，而不是現(xiàn)在的我。這些年，我變了很多。”

烏蠻滋佳走上前，輕輕握住她的手：“那你看看我，阿秀。我愛的是那個在佛前許愿的小女孩，也是這個開著SUV、承包果園、會說藏語的女強人。我愛的是你的一切，過去的，現(xiàn)在的，以及將來的。”

眼淚終于從阿秀眼中滑落。烏蠻滋佳伸手為她拭去淚水，動作輕柔得如同對待稀世珍寶。

“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們重新開始。”烏蠻滋佳懇切地說，“我不求你立刻接受，只求你允許我留在你身邊，用余生的每一天證明我的心意。”

阿秀沒有立刻回答，但她反手握住了烏蠻滋佳的手，握得很緊。山風(fēng)吹過，帶來遠處湖水的氣息，也帶來了新生活的希望。

下山后，他們回到了珠街鄉(xiāng)。老街已經(jīng)永沉湖底，新街依山而建，白墻青瓦，整齊劃一。阿秀的車停在一棟新建的民居前：“這是你家新分的房子，你媽媽上個月剛搬進來。”

烏蠻滋佳驚訝地看著眼前的二層小樓，比他們老房子寬敞明亮得多。阿秀從包里掏出鑰匙：“你媽媽去我那里幫忙照看繡品作坊了，知道你要回來，特地讓我把鑰匙給你。”

推開院門，小院里種著幾盆山茶花，開得正艷。烏蠻滋佳站在院子里，百感交集。這時，他的手機響起，是移民辦公室的領(lǐng)導(dǎo)：“滋佳啊，休息得怎么樣？縣里打算成立一個旅游產(chǎn)業(yè)發(fā)展辦公室，我們都覺得你合適...”

烏蠻滋佳聽著電話，目光望向正在車邊拿行李的阿秀。雨后的陽光照在她身上，仿佛鍍上了一層金邊。他對著電話那頭說道：“謝謝領(lǐng)導(dǎo)，不過我已經(jīng)有了打算。我想留在珠街，這里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去做。”

掛掉電話，阿秀投來詢問的目光。烏蠻滋佳走向她，微笑著說：“我想和你一起，把家鄉(xiāng)建設(shè)得更好。你愿意讓我加入嗎？”

阿秀的眼睛再次濕潤了，這次卻帶著笑意：“這條路可不好走。”

“但有你在一起，就不怕。”烏蠻滋佳握住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

遠處，百里長湖在夕陽下波光粼粼，如同無數(shù)夢想在閃光。而他們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