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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落地生根

  • 黑惠江水風云
  • 烏蠻滋佳
  • 5346字
  • 2025-08-26 18:13:20

十年間,他見證了李俊偉渡口的孤影、巴老木豐收的淚水、周玉珍老人臨終前對新家的最后凝望。當1253戶移民終于拿到不動產權證時,火把節上彝族的火把與傣族的潑水交融。昔日“心上空落落”的移民字建華緊攥紅本子:“這把老骨頭,總算在灣甸壩扎下根了。”

深春的夜,黑惠江的水流裹挾著上游融雪的寒氣,在峽谷里沉悶地嗚咽。江邊臨時平整出的狹長沙灘上,幾堆篝火正奮力抵抗著濃重的夜色與離愁。魯古支村的男女老少,還有鄰近寨子趕來送別的親友,圍成幾個巨大的圓圈。三弦琴聲沉郁嗚咽,笛聲穿透江風,調子古老得像是從山的骨髓里滲出來的。他們“打歌”,雙腳重重踏在粗糲的沙石上,塵土飛揚。火光映著一張張被山風和歲月刻蝕的臉龐,汗水和淚水混在一起,在跳躍的光影中無聲地滑落。

“嘎!這鬼地方,石頭縫里摳食,水井里爭命,恨不能早些離開!”有人借著酒勁嘶吼,聲音卻像被江風掐住了脖子,驟然哽咽。

“是啊是啊,可…可當真要走了,這心…咋就像被老鷹叼著飛,空落落沒個著落…”旁邊的老阿媽接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枯瘦的手死死攥著身邊年輕女子的胳膊。

悲聲如同瘟疫,瞬間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嗚咽聲、壓抑的抽泣聲,匯入低沉的打歌調子和黑惠江永不止歇的奔流,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

此刻,這沉甸甸的囑托和眼前這撕心裂肺的離別場景交織在一起,沉甸甸地壓在他年輕的肩頭。他目光掃過人群,看到隔壁寨子幾個強壯的漢子正默默幫魯古支人把最后幾件舍不得扔的老木柜、笨重的石磨抬上竹筏。那些物件在熹微的晨光中泛著黯淡的光澤,像一個個沉默的句號,釘在故土最后的句子上。遠處,幾輛覆蓋著綠色篷布的大卡車,如同蟄伏的巨獸,靜靜等待著吞噬這里的一切過往。

天光刺破云層時,竹筏載著最后一批家什和人,搖搖晃晃地駛向對岸。烏蠻滋佳跳上其中一艘,竹篙一點,筏子離岸。他回頭望去,魯古支村那片熟悉的、掛在陡峭山坡上的灰暗屋舍,連同那口維系了全村人不知多少代性命的老井,在晨霧中迅速變得渺小而模糊,終于被山巒徹底吞沒。岸上送行的人群凝固成一片小小的黑點,悲愴的打歌聲和哭聲被江風扯碎,零落地飄散。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他。他深吸了一口江上清冷潮濕的空氣,混雜著泥土、汗水和離別的味道,喉嚨發緊。他用力撐了一篙,筏子加速,把洶涌的離愁甩在身后渾濁的江水里。

烏蠻滋佳的辦公桌擠在鄉政府二樓走廊盡頭一間朝西的小屋里。桌面很快被淹沒:卷了邊的《小灣水電站珠街鄉移民安置實施細則(試行)》、字跡潦草得如同密碼的淹沒區土地房屋原始登記冊、被紅藍鉛筆畫出無數道杠杠的安置點規劃圖紙。空氣里彌漫著劣質打印紙和舊木頭柜子的氣味,還有揮之不去的焦慮。

他的第一個硬骨頭,是子堂村阿列木祖渡口邊的幾戶人家。測量隊的小伙子剛把標尺插進江邊泥地里,一個精瘦黝黑、敞著舊軍裝上衣的老漢就沖了過來,像一頭發怒的豹子,猛地一腳踢飛了標尺。

“量個鬼!量得再準,能抵得上我祖墳冒青煙的風水地?”他吼著,脖子上青筋暴起,手指幾乎戳到烏蠻滋佳的鼻尖,“我爹埋在這兒,我爺爺也埋在這兒!搬?搬了我拿什么臉下去見祖宗?拿灣甸壩那些‘劃’給我的生土嘎?”

唾沫星子噴了烏蠻滋佳一臉。他認得這老漢,叫李德山,按輩分他還得叫聲叔公。他壓下心頭的煩躁,努力讓聲音顯得沉穩:“德山叔,您先消消氣。補償標準是省里定的,按地類、按面積,一點不會少您的。灣甸那邊劃撥的土地,肥力足得很,水利也修到了田頭,是正經的好田好地……”

“好田好地?”李德山冷笑打斷,渾濁的眼睛里全是譏諷和不信,“再好,埋得下我爹我爺的骨頭嘎?你娃子才端了幾天公家飯,就學會拿官腔糊弄人了?我告訴你,除非我死在這兒,把我這把老骨頭也埋進江里!”

僵持不下。烏蠻滋佳口干舌燥,汗水沿著鬢角往下淌。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夾克內袋里那個硬硬的小紅本——嶄新的公務員證,此刻卻像塊烙鐵燙著皮肉。第一次,他對自己這身“公家身份”感到了沉重的茫然。這身份帶來的不是想象中的尊重和解決問題的便利,而是一道無形卻堅固的高墻,隔開了他和那些血脈相連的父老鄉親。

灣甸鄉大城安置點。第一批移民抵達后的頭幾個月,這里就是一片巨大的、塵土飛揚的工地。簡易帳篷和活動板房像雨后蘑菇般雜亂地冒出來。2008年的雨季來得格外兇猛,仿佛要將所有的離愁別緒和不安都沖刷出來。

深夜,暴雨如注,密集的雨點瘋狂砸在活動板房的鐵皮屋頂上,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像無數只手在頭頂拼命擂鼓。烏蠻滋佳被急促的拍門聲驚醒,那聲音在風雨中顯得格外微弱而驚惶。他猛地坐起身,套上濕冷的雨衣,拉開門栓。

門外站著渾身濕透的羅家嫂子,雨水順著她散亂的發梢往下淌,臉色慘白如紙。她懷里緊緊抱著一個裹在舊毯子里的嬰兒,孩子的小臉燒得通紅,呼吸急促。

“烏蠻兄弟!烏蠻兄弟救命啊!”羅嫂子的聲音帶著哭腔,被風雨撕扯得破碎,“幺兒燒得燙手!抽…抽起來了!這破棚子到處漏,被子都濕透了!求求你,快想想辦法送醫院啊!”

烏蠻滋佳心頭一緊,睡意全無。他立刻抓起桌上的舊手電筒,光柱在瓢潑大雨中艱難地刺破一片混沌。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跟著羅嫂子沖進她家的帳篷。眼前的景象讓他倒吸一口冷氣:帳篷頂棚好幾個地方像破了的水袋,渾濁的雨水嘩嘩往下灌,地面泥濘不堪,積水已經沒過了腳踝。角落里用幾塊磚頭墊高的木板床上,濕透的舊棉絮散發著霉味。羅嫂子的男人正手忙腳亂地用幾個破盆爛桶接水,臉上是絕望的疲憊。

“字鄉長!馬書記!大城點羅家娃兒急病,帳篷全漏了!需要立刻送醫!需要防水布!”烏蠻滋佳幾乎是吼著對著手機喊。信號斷斷續續,電流的滋滋聲和風雨聲混雜在一起。

“滋佳,頂住!我馬上協調衛生院的車!馬書記那邊在想辦法調物資!”岳邦鄉長沉穩的聲音透過電波傳來,像一根定海神針,盡管背景音里同樣充斥著風雨和嘈雜的人聲。

等待救援的每一秒都無比漫長。烏蠻滋佳脫下自己的雨衣,蓋在瑟瑟發抖的羅嫂子和孩子身上,自己只穿著單薄的襯衣,很快被帳篷頂漏下的冰雨澆透。他幫著羅家男人用能找到的一切東西——破麻袋、塑料布、甚至吃飯的搪瓷盆——去堵那些漏水的窟窿,但收效甚微。嬰兒的哭聲越來越微弱,小身體在羅嫂子懷里間歇性地抽搐。烏蠻滋佳的心也跟著抽搐,一種巨大的無力感攥緊了他。他第一次如此痛恨這惡劣的天氣,痛恨這簡陋得無法遮風避雨的“家”,痛恨自己的渺小。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時,兩道刺眼的車燈穿透雨幕,一輛沾滿泥漿的救護車如同神兵天降,艱難地停在泥濘的路邊。幾乎同時,一輛小貨車也沖了過來,車斗里跳下來的是鄉長岳邦和幾個渾身濕透的干部,他們扛著大卷大卷厚實的軍用防水帆布。

“快!孩子先上車!”岳邦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聲音嘶啞但斬釘截鐵。他和烏蠻滋佳一起,幫著醫護人員小心翼翼地把孩子和羅嫂子護送上救護車。車門關閉,救護車閃著藍光,咆哮著沖入無邊的雨夜。

岳邦轉頭,指著那堆防水布,對烏蠻滋佳和趕來的幾個小組長吼道:“滋佳!你帶人,今晚!就今晚!必須把這些布給我蓋上漏得最兇的那些帳篷頂!有一戶鄉親淋著雨睡覺,我們就別合眼!”

冰冷的雨水順著頭發流進脖子,凍得人直打哆嗦。但烏蠻滋佳胸中卻燃起了一團火。他和幾個人合力扛起沉重濕滑的帆布,在泥濘中艱難地跋涉,爬上搖搖晃晃的梯子,在狂風暴雨中展開、拉扯、固定。帆布在風中獵獵作響,像一面面戰旗。當看著一塊巨大的帆布終于嚴嚴實實地覆蓋住羅家那個千瘡百孔的帳篷頂,雨水被有效導流開時,一種混雜著疲憊與成就的暖流,第一次沖淡了連日來的陰霾和無力感。風雨依舊狂暴,但至少,此刻,這個角落的哭聲暫時被隔絕在外了。

烏蠻滋佳站在臨時搭設的主席臺側后方,看著臺下那一張張飽經風霜、此刻卻寫滿忐忑和渴望的臉龐。他看到了巴老木。老人今天特意刮了胡子,穿著一件洗得發白但很整潔的中山裝,雙手緊張地搓著,布滿老年斑的手背上青筋凸起。他旁邊的字建華,當年那個在鏡頭前說“心上空落落”的漢子,此刻緊抿著嘴唇,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臺上那摞嶄新的紅本子,胸膛微微起伏。茶玉珠也來了,拄著拐杖,由孫子攙扶著,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異樣的光。阿秀扶著年邁的婆婆,九妹主任則站在人群最前面,和馬興斌書記、岳邦鄉長低聲交談著,臉上是如釋重負的凝重。

“鄉親們!”馬興斌書記渾厚的聲音通過麥克風響起,瞬間壓下了所有的嘈雜,“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是咱們小灣移民等了十五年、盼了十五年的日子!”他聲音有些激動,頓了一下,目光掃過全場,“歷史遺留問題,再難啃的骨頭,黨和政府也絕不會忘記大家的期盼!四百一十三畝四九分國有建設用地,今天,就在這里,化作大家手里這本沉甸甸的證!這是國家給大家的定心丸,是你們在灣甸壩扎下深根的證明!”

掌聲,如同積蓄已久的春雷,猛然炸響,熱烈、持久,帶著顫抖的激動和宣泄。許多人邊鼓掌,邊抬手擦著眼角。

岳邦鄉長上前一步,拿起第一本深紅色的不動產權證,朗聲念道:“首批不動產權證發放!第一戶,上甸安置點,巴老木!”

“到!”巴老木像被電擊了一下,猛地挺直了佝僂的背,聲音洪亮得幾乎破了音。他分開人群,腳步有些踉蹌卻又無比堅定地走向主席臺。無數道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烏蠻滋佳快步迎下臺,攙扶住老人微微顫抖的手臂,陪著他一起走到字鄉長面前。岳邦鄭重地將那本嶄新的、印著國徽的紅色證書交到巴老木手中,用力握了握老人布滿老繭和裂口的手:“巴老哥,拿穩了!你的根,穩了!”

巴老木雙手接過那本紅得耀眼的證書,如同捧著一塊燒紅的烙鐵,又像是捧著一塊稀世珍寶。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摩挲著光滑的封面,摩挲著燙金的國徽。他低下頭,把臉深深地埋進那本小小的紅冊子里,肩膀劇烈地聳動起來。渾濁滾燙的老淚再也無法抑制,大顆大顆地砸在鮮紅的封皮上,洇開深色的水痕。十五年的漂泊無依,十五年的心頭空落,在這一刻,被這本小小的證書填得滿滿當當。他哽咽著,嘴唇哆嗦著,最終只從胸腔深處擠出幾個破碎卻無比沉重的字:“穩了…根…扎下了…扎下了嘎…”他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向烏蠻滋佳,又看向字鄉長、馬書記、九妹,還有臺下無數雙同樣含淚的眼睛,臉上綻開一個帶著淚痕的、無比燦爛的笑容。

緊接著,字建華的名字被念到。這個當年在鏡頭前訴說“心上空落落”的漢子,此刻緊攥著屬于自己的紅本子,指關節都泛了白。他沒有哭,只是仰起頭,對著瓦藍的天空,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要把這自由踏實的氣息永遠吸進肺腑里。然后,他用力地、反復地拍打著那本證書,像是在確認它的真實,聲音洪亮地對周圍的人喊:“拿到了!拿到了!這下真真正正是灣甸人了!這把老骨頭,死也瞑目了!”周圍爆發出善意的哄笑和更熱烈的掌聲。

茶玉珠在孫子的攙扶下也領到了證。老人用布滿老年斑的手,仔細地撫平證書封面細微的褶皺,然后把它鄭重地交到孫子手里,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收好。這是咱家的命根子。以后,就指著這塊地,好好念書,出息了,別忘了灣甸壩的水土養活了咱們!”

阿秀領了證,立刻跑到九妹身邊,像個孩子一樣興奮地展示著:“九妹主任!看!我的!超市那塊地,白紙黑字,寫著我呢沙秀的名字了!”九妹笑著點頭,眼眶也有些濕潤。

現場變成了紅色的海洋和歡樂的漩渦。人們互相傳看著手中的紅本子,比較著,感嘆著,笑著,哭著,擁抱在一起。陽光毫無保留地傾瀉下來,照在那些飽經滄桑卻又因希望而熠熠生輝的臉上,照在一本本嶄新的不動產權證上,像鍍了一層溫暖的金邊。那紅色,是承諾的顏色,是根基的顏色,是十五載期盼終于落地的、最滾燙的注腳。

又一個火把節之夜降臨灣甸壩。篝火依舊在廣場中央熊熊燃燒,火光跳躍,映照著更多、更自信的笑臉。舞動的圈子比往年更大,鼓點更歡快,歌聲更嘹亮。不同民族的服飾在火光下交織成流動的彩河。

烏蠻滋佳站在稍遠的陰影里,靜靜地看著這片他傾注了十五年心血的土地。從魯古支江邊那撕心裂肺的打歌離別,到今夜這“水火交融”、根基牢固的歡騰盛景,一幕幕在眼前飛速掠過。李俊偉渡口的孤影,巴老木捧著新米時滾燙的淚水,周玉珍老人臨終前對新家那最后一眼的凝望,字建華緊攥紅本子時那聲如釋重負的喟嘆,茶玉珠交給孫子的那份沉甸甸的囑托,阿秀超市日益紅火的燈光……每一滴汗水,每一次爭執,每一份堅持,都融入了這片土地的血脈,化作了今夜篝火里最明亮的火星。

口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打斷了他的思緒。是馬興斌書記的電話,背景音里還夾雜著篝火晚會的喧鬧。

“滋佳啊,在哪呢?”馬書記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但更多的是熟悉的、雷厲風行的勁頭,“有個急事。縣里剛開了協調會,關于咱鄉里那幾個后續產業扶持項目落地的事,特別是那個冷鏈物流中心的選址和配套,得趕緊敲定細節方案!你心里最有數,明天一早,帶上你的想法和材料,到我辦公室碰頭!”

烏蠻滋佳握著手機,目光依舊停留在那片跳躍的火焰和舞動的人群上。電話那頭是新的任務,新的征程。他臉上沒有驚訝,只有一種歷經沉淀后的平靜與篤定。十五年,他早已不是那個站在江邊手足無措的年輕人。他的根,也和這1253戶移民一樣,深深地扎進了灣甸壩這片滾燙而充滿希望的土地里。

“好的,馬書記。”他對著手機,聲音沉穩有力,“我明早準時到。”

他掛了電話,最后望了一眼那映紅天際的篝火。火光中,他仿佛看到一代代人的遷徙、扎根、奮斗,如同永不熄滅的火焰,在這片曾經陌生的土地上,在“水火交融”的壯麗詩篇里,向著更遠的未來,執著地燃燒、傳遞。他整了整衣領,轉身,大步流星地融入燈火通明的鄉政府方向,身影堅定地投向新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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