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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犟牛還鄉

  • 黑惠江水風云
  • 烏蠻滋佳
  • 5459字
  • 2025-08-26 06:03:38

黑惠江在滇西大地上蜿蜒流淌,像一條墨綠色的綢帶,纏繞著蒼翠的山巒。江畔的老珠街曾是個熱鬧地方,每逢集市日,四面八方的山民都會趕來,用背簍背著山貨,換回鹽巴、布匹和日常所需。而今,這里卻只剩下斷壁殘垣和幾個不肯離去的老人。

移民搬遷的通知已經下達兩年有余。因下游要修建大型水電站,黑惠江水位將上漲數十米,淹沒沿江數十個村莊。政府為移民們在三百里外的壩區規劃了嶄新的安置房,分了肥沃的水田,可總有些人舍不得離開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

子堂村坐落在黑惠江南岸的山坡上,距離江面有百余米高差,本不在淹沒區范圍內。但因地處偏遠,基礎設施難以覆蓋,政府決定將全村整體搬遷。大多數村民已經搬走,只剩下老犟牛一個人偷偷跑了回來,在這幾乎被遺忘的村莊里生活了一年多。

老犟牛本名牛得草,今年六十八歲,因脾氣倔強,年輕時就得了個“老犟牛”的綽號。他個子不高,背微駝,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歲月的溝壑,一雙眼睛卻依然炯炯有神。此刻,他正蹲在自家老屋的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望著遠處云霧繚繞的山巒發呆。

搬到移民新村的那段日子,老犟牛總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新房子是漂亮,白墻青瓦,寬敞明亮,通了自來水,裝了電燈,可他就是住不慣。鄰居們都是原先分散在山各處的村民,彼此不算熟悉,串門的人都少了。最讓他難受的是,推開窗再也看不見黑惠江如帶的流水,聽不見林間熟悉的鳥鳴。

于是某天清晨,他簡單收拾了幾件衣服,帶上那桿跟隨他半輩子的旱煙袋,偷偷離開了移民新村。徒步走了三天兩夜,終于回到了已經荒廢的子堂村。

回村后,老犟牛選中了自己原來的老屋——雖然屋頂有些漏雨,墻壁也有些傾斜,但修修補補還能住人。他清理了院中的雜草,補好了屋頂的破洞,又從已經搬走的鄰居家找來些還能用的家具。就這樣,他一個人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莊里安頓下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老犟牛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他在老屋后面的山坡上開墾了一小片荒地,種上了玉米和土豆。每天清晨,他都會走到村頭那棵大青樹下,望著遠方的黑惠江,一坐就是大半天。

有時,他會沿著村中小路慢慢走一圈,經過每一戶已經空置的房屋。李家的門窗已經破損,王家的院子里長滿了齊腰深的野草,趙家的墻上還貼著三年前的年畫,顏色都已經褪去。每到一家門前,老犟牛都會停下腳步,仿佛還能看見往日里炊煙裊裊、人聲鼎沸的景象。

最讓老犟牛掛念的是村東頭的那片祖墳。牛家祖上五代人都葬在那里,每年清明,他都會帶著兒孫前來祭掃。如今兒孫們都適應了移民新村的生活,不愿再回到這窮鄉僻壤,只有老犟牛還守著這片土地,守著祖先的墳墓。

這天清晨,老犟牛照例來到大青樹下坐著抽旱煙。忽然,他聽見遠處有汽車引擎聲,不由警覺地站起身。自從回村后,除了偶爾有幾個回來取遺留物品的村民外,很少有人會來這個已經荒廢的村莊。

不一會兒,一輛沾滿泥漿的越野車艱難地駛入村口,在崎嶇不平的村道上顛簸前行,最后停在了老犟牛家門前。車上下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彝族漢子,穿著移民工作隊的制服,皮膚黝黑,眼睛明亮有神。

“牛大叔,可算找到您了!”那漢子快步走來,語氣中既有無奈也有欣喜,“我是移民工作隊的烏蠻滋佳,專門來找您的。”

老犟牛瞇起眼睛,打量了這個不速之客一番,冷哼一聲:“找我干啥?我在這兒住得好好的。”

烏蠻滋佳不氣不惱,反而笑了:“牛大叔,您這可讓我們好找啊!移民新村的鄰居說您不見了,我們猜您可能就是回子堂了。這一路可真難走,差點把車都顛散架了。”

老犟牛轉過身,不再搭理他,自顧自地抽著旱煙。

烏蠻滋佳環顧四周,看見老犟牛修補過的房屋和開墾的土地,輕輕嘆了口氣:“牛大叔,您一個人在這兒,多不方便啊。移民新村那邊什么都有,您兒子前幾天還來找我們,說聯系不上您,很著急呢。”

“我那不孝子,巴不得我死在外頭才好。”老犟牛嘟囔道,“你們走吧,別來煩我。”

烏蠻滋佳沒有離開,反而在老犟牛身旁的石墩上坐下:“牛大叔,我知道您舍不得這里。但您看,村子都空了,就您一個人,萬一有個頭疼腦熱,連個照應的人都沒有。”

“我身體硬朗著呢,用不著誰照應。”老犟牛倔強地說,卻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烏蠻滋佳從車上拿來一瓶礦泉水和一些點心,遞給老犟牛。老犟牛起初不肯接,但終究抵不過口渴,接過水喝了幾口。

“這樣吧,牛大叔,”烏蠻滋佳說,“我今天也不勸您回去,就在這兒陪您說說話,行嗎?”

老犟牛瞥了他一眼,沒說話,算是默許了。

那天,烏蠻滋佳真的沒有強迫老犟牛離開,反而幫著他整理菜地,修補籬笆。傍晚時分,他才驅車離開,臨走前給老犟牛留下了一些生活用品和食物。

從此,烏蠻滋佳每隔一兩周就會來子堂村一次。每次來,他都不急著勸老犟牛回移民新村,而是幫他干干活,聊聊天,有時還會帶些新鮮蔬菜和肉類。

老犟牛起初對這個移民干部很是戒備,但時間長了,也慢慢放下了心防。他發現烏蠻滋佳不像之前的那些干部那樣只會講大道理,而是真的關心他的生活。

有一次,烏蠻滋佳來看老犟牛時,發現他咳嗽得厲害,臉色也很不好。烏蠻滋佳立即堅持要帶他去鎮上看病。老犟牛起初不肯,說躺兩天就好了,但烏蠻滋佳不由分說,幾乎是半扶半抱地把他帶上了車。

在鎮衛生院,醫生診斷老犟牛得了肺炎,需要住院治療。老犟牛一聽就急了,說什么也不肯住院。

“我沒錢住院!再說了,我住院了,家里的雞誰喂?地里的菜誰澆?”

烏蠻滋佳按住激動的老犟牛,對醫生說:“大夫,您盡管治療,費用的問題我來解決。”然后又轉頭對老犟牛說:“牛大叔,您就安心治病吧,家里的雞和菜地,我幫您照看。”

老犟牛將信將疑,但終究抵不過病痛折磨,只好同意住院。

那幾天,烏蠻滋佳真的每天往返于鎮子和子堂村之間,一邊工作,一邊照顧老犟牛,還要抽空去喂雞澆菜。他甚至自己掏錢為老犟牛付了醫藥費。

老犟牛出院那天,烏蠻滋佳來接他。回到子堂村,老犟牛看見雞都喂得飽飽的,菜地澆得透透的,連屋里屋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不禁眼眶有些發熱。

“小烏啊,這些天...謝謝你。”老犟牛難得地說出了感謝的話。

烏蠻滋佳笑了笑:“牛大叔,您客氣什么。我爺爺要是還活著,也該您這個歲數了。看著您一個人在這兒,我不放心啊。”

那天晚上,老犟牛留烏蠻滋佳吃了晚飯。飯后,兩人坐在院子里,看著滿天星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小烏,你為什么對我這個老頭子這么上心?”老犟牛忽然問道。

烏蠻滋佳沉默了一會兒,說:“牛大叔,不瞞您說,我爺爺當年也是不肯搬家的人。我們老家在金沙江邊,因為修水電站也要移民。我爺爺死活不肯走,說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那里,死了也要埋在那里。后來水位上漲得急,他來不及撤離,就...”

烏蠻滋佳的聲音低了下去,沒有再說下去。

老犟牛久久沒有說話,只是啪嗒啪嗒地抽著旱煙。月光下,他的臉隱藏在煙霧中,看不清表情。

“我理解您舍不得這里,”烏蠻滋佳繼續說,“但生命比什么都重要啊。移民新村現在發展得不錯,您兒子家開了個小超市,生意挺紅火。您的小孫子都會叫爺爺了,您不想回去看看他們嗎?”

老犟牛嘆了口氣:“我不是不想他們,只是...只是覺得那里不是家。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叫得上名字;那里的樓房都長得一個樣,我出門就迷路。這里埋著我的先人,那里只有冷冰冰的水泥地。”

“牛大叔,家不只是房子和地,更是人在哪里,心在哪里。”烏蠻滋佳輕聲說,“您兒子和孫子,才是您現在的家啊。”

老犟牛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搖搖頭:“你讓我再想想。”

隨著雨季的到來,子堂村的生活變得更加艱難。連綿的陰雨讓道路泥濘不堪,烏蠻滋佳的車好幾次陷在泥里無法前行。老犟牛的屋頂也開始漏雨,他不得不用盆盆罐罐接水。

一天深夜,暴雨如注,狂風呼嘯。老犟牛被雷聲驚醒,聽見屋頂有異響。他起身查看,發現房梁因長期受潮,已經開始松動,屋頂隨時可能坍塌。

老犟牛急忙披上衣服,想找地方暫時躲避,卻聽見門外傳來汽車喇叭聲和叫喊聲。他打開門,看見烏蠻滋佳渾身濕透地站在雨中。

“牛大叔!快跟我走!這房子撐不住了!”烏蠻滋佳大聲喊道。

原來,烏蠻滋佳看到天氣預報,知道今夜有暴雨,擔心老犟牛的安全,特地連夜驅車趕來。

老犟牛還在猶豫,烏蠻滋佳已經沖進屋內,幫他簡單收拾了一些重要物品,強拉著他走出房門。他們剛踏出院子,就聽見身后一聲巨響——老屋的屋頂真的坍塌了一大片。

老犟牛愣在原地,看著自己居住了大半輩子的房子在暴雨中損毀,眼中泛起淚光。

烏蠻滋佳把老犟牛安置在車上,開車帶他到了老珠街上暫時安置。第二天雨停后,他們返回子堂村查看,發現老屋已經無法居住,到處是漏雨和坍塌的痕跡。

站在廢墟前,老犟牛久久不語。他慢慢走到院子角落,從一堆瓦礫中扒拉出一個小鐵盒。打開后,里面是一些老照片和一枚已經生銹的功勛章——那是他父親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獲得的榮譽。

烏蠻滋佳默默站在一旁,沒有催促。

最后,老犟牛長嘆一聲:“也許你是對的,人是斗不過天的。”

就在老犟牛準備跟隨烏蠻滋佳回移民新村時,他提出了最后一個請求:想在子堂村再過最后一個春節。

烏蠻滋佳想了想,同意了。他不僅同意了,還決定陪老犟牛一起在這里過春節。

春節前夕,烏蠻滋佳開車帶來了年貨,甚至還帶來了一臺小型發電機。他們一起打掃了村中還算完好的祠堂,貼上了春聯,掛上了燈籠。

除夕那天,烏蠻滋佳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豐盛的年夜飯。老犟牛則拿出了自己珍藏多年的苞谷酒。

夜幕降臨,發電機帶動的小燈泡發出溫暖的光芒。兩人對坐而飲,窗外是寂靜的山村和綿延的群山。

“好久沒有這么熱鬧地過年了。”老犟牛抿了一口酒,臉上泛著紅光,“以前村里人多的時候,除夕夜可熱鬧了,家家戶戶串門拜年,孩子們放鞭炮,一直到天亮都不睡。”

“牛大叔,給我講講以前的子堂村吧。”烏蠻滋佳為老人斟滿酒。

老犟牛的眼睛亮了起來,開始講述往事:村頭那棵大青樹是什么時候種的,黑惠江發過大水淹到了哪里,當年合作社如何在這里開辦,改革開放后村里的變化...一個個故事如同珍珠般從他記憶中串聯起來,繪出了一幅子堂村的歷史畫卷。

烏蠻滋佳認真地聽著,不時提問。他意識到,這不僅是老犟牛個人的記憶,也是一個村莊、一個時代的記憶。

“小烏啊,我知道你們年輕人覺得我們這些老頑固跟不上時代,”老犟牛有些醉意,話語多了起來,“但我們不是反對進步,只是舍不得這些記憶啊。這些山,這些水,這些老房子,都裝著我們的過去。人要是連過去都沒有了,還怎么有將來呢?”

烏蠻滋佳點點頭:“牛大叔,我理解。記憶確實很重要,但我們可以用新的方式保存它們。”他從包里拿出一個相機,“我這次來,就是想拍下子堂村的照片和視頻,做成紀錄片,讓后代也能看到他們祖先生活過的地方。”

老犟牛的眼睛亮了:“這個主意好!明天我帶你去村里轉轉,把該拍的地方都拍下來!”

大年初一,陽光明媚。老犟牛帶著烏蠻滋佳走遍了子堂村的每一個角落。在那棵大青樹下,他講述了童年爬樹摘鳥窩的趣事;在黑惠江邊,他指著一處深潭說那里曾經淹死過兩個小孩,從此村里人嚴禁孩子單獨下水;在村小學遺址前,他回憶起自己讀書時的情景,眼睛不由得濕潤了...

烏蠻滋佳認真地拍攝著,記錄著。他發現,這不只是一個村莊的地理風貌,更是一部活的歷史。

最后,他們來到了牛家祖墳。老犟牛仔細清理了每一座墳墓上的雜草,擺上祭品,點燃香燭。他跪在祖墳前,磕了三個頭,喃喃自語:

“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孫牛得草來向你們告別了。政府要修水電站,咱們村要全部搬遷,我也要走了。不是我不想守在這里,實在是年歲大了,力不從心。你們放心,以后每年清明,我一定帶兒孫回來祭拜...”

祭拜完畢,老犟牛站起身,對烏蠻滋佳說:“走吧,我跟你回移民新村。”

烏蠻滋佳有些驚訝:“牛大叔,您想通了?”

老犟牛點點頭,又搖搖頭:“不是想通了,是放下了。昨天和你聊了一夜,我想明白了一個道理:記憶不是鎖在地方里的,是裝在心里,傳在口上的。只要還有人記得,子堂村就不會真正消失。”

他最后望了一眼祖墳和遠處的村莊,轉身走向越野車,步伐雖然緩慢,卻異常堅定。

回到移民新村后,老犟牛的生活漸漸步入正軌。他開始適應這里的生活,偶爾還會和鄰居下下棋,聊聊天。兒子和孫子經常來看他,小孫子特別黏這個會講很多故事的爺爺。

烏蠻滋佳兌現承諾,將拍攝的視頻和照片制作成一部紀錄片,還在移民新村的文化活動室舉辦了一個小型展覽。開展那天,許多從子堂村搬來的老人都來了。他們看著熟悉的場景,回憶著往事,有的笑,有的哭。

老犟牛成為展覽的“講解員”,向來訪的人講述著子堂村的歷史和故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不僅是在告別過去,也是在以一種新的方式延續著記憶。

春天來了,烏蠻滋佳再次開車來接老犟牛。這次,他們是回子堂村進行清明祭掃。同行的還有老犟牛的兒子和孫子,以及幾個也從子堂村搬來的老人。

祭掃完畢,老犟牛站在山坡上,望著已經荒蕪的村莊和蜿蜒的黑惠江。江水在陽光下閃著粼粼波光,遠處的山巒蒼翠如黛。

“小烏,謝謝你。”老犟牛突然說。

烏蠻滋佳有些意外:“牛大叔,怎么突然說這個?”

“謝謝你沒有強行把我拉走,謝謝你理解我的感受,謝謝你幫我們保存了這些記憶。”老犟牛真誠地說。

烏蠻滋佳笑了:“牛大叔,這是我應該做的。移民工作不只是搬房子、挪地方,更是搬人心、挪情感。只有尊重人們的過去,才能幫助他們擁抱未來。”

老犟牛點點頭,最后望了一眼生他養他的土地,轉身走向等待的車輛。

車行駛在崎嶇的山路上,老犟牛看著窗外飛速后退的景色,忽然開口唱起了山歌。那蒼涼而悠揚的調子,講述著黑惠江邊的故事,講述著子堂村的往昔,講述著一代又一代人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活與情感。

烏蠻滋佳沒有打斷他,只是放緩了車速,讓這歌聲在山間回蕩。

歌聲飄向窗外,飄過山巒,飄向黑惠江,飄向那個已經荒蕪但永遠不會被遺忘的村莊。在那里,記憶如同江水,永不停歇地流淌;如同山風,永不疲倦地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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