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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爬山涉水

第二天,馬書記帶著移民辦、派出所、衛生院等十多人來到阿普村。村委會院子里擺開幾張桌子,現場辦理搬遷簽字手續。大喇叭循環播放著搬遷政策,工作人員分組入戶動員。

馬書記直奔阿普爺爺家,烏蠻滋佳跟在后面。

老人正在院子里曬玉米,見這么多人來,冷哼一聲,繼續干活。

“阿普老哥,我是鄉黨委的馬貴榮。”馬書記自己搬了個小板凳坐下,“今天來是想最后跟您老商量一下搬遷的事。”

“沒什么好商量的,不搬!”老人態度強硬。

馬書記耐心說:“老哥,您知道嗎?小灣電站是國家重點工程,淹沒區搬遷是法律規定的。到時候水來了,不搬也得搬,那時補償款可能都拿不到全額...”

“嚇唬我?”阿普爺爺直起腰,“我活了七十五年,什么沒見過?江水來了,我就死在這屋里,陪我的祖先一起沉入江底!”

“您這是何必呢?”馬書記提高聲音,“您看看村里,多少人都簽了?您的大兒子不是已經在縣城買房了嗎?小兒子也同意去灣甸。您固執己見,不是讓孩子們為難嗎?”

提到兒子,老人表情稍有松動,但仍堅持:“他們走他們的,我守我的老屋。”

這時,外面傳來吵鬧聲。一個村民跑進來:“書記,不好了!阿依嬸喝農藥了!”

所有人臉色大變,烏蠻滋佳的心猛地一沉。

眾人趕到阿依嬸家時,見她癱在院子里,口吐白沫,旁邊倒著一個農藥瓶。衛生院的醫生立即上前搶救。

“怎么回事?”馬書記厲聲問。

村支書低聲道:“她剛才來簽字了,按了手印后一直哭,回家就...”

烏蠻滋佳沖過去握住阿依嬸的手:“阿依嬸!為什么這么傻啊!”

阿依嬸微微睜眼,氣息微弱:“房子沒了...男人的魂找不到家了...”說完昏死過去。

醫護人員趕緊抬她上救護車。院子里一片死寂,剛才還熱鬧的簽字現場頓時冷清下來。幾個原本準備簽字的村民悄悄離開了。

阿普爺爺站在自家門口,遠遠看著這一切,臉色鐵青。

馬書記鐵青著臉,對工作人員說:“今天先到這里,收隊!”

回鄉的路上,車內鴉雀無聲。烏蠻滋佳望著窗外飛速后退的山景,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想起阿依嬸粗糙的手,想起她說起丈夫時眼里的光,想起那瓶倒在地上的農藥。

那天晚上,烏蠻滋佳失眠了。她想起大學時讀過的書,《鄉土中國》里說鄉土社會是“扎根在土里的”,農民與土地的關系不僅是經濟上的,更是情感上的、身份上的。如今,她親眼見證了這種聯系的斷裂帶來的痛楚。

第二天一早,烏蠻滋佳紅腫著眼睛來到辦公室,發現氣氛異常凝重。馬書記召開緊急會議,通報阿依嬸經搶救已脫離危險,但此事造成了惡劣影響。縣里要求移民工作既要推進,又要注意方式方法,防止極端事件再次發生。

“阿普村的工作暫緩一周。”馬書記說,“烏蠻滋佳,你跟我去趟灣甸安置點,看看工程進度。”

去灣甸的路途遙遠,越野車在盤山公路上顛簸了四個多小時。一路上,馬書記沉默寡言,直到車輛開始下山,氣溫明顯升高,視野中出現大片香蕉林和甘蔗地時,他才開口。

“小烏蠻,你覺得我們做錯了嗎?”馬書記突然問。

烏蠻滋佳猶豫了一下:“我覺得...我們可能太急躁了,沒有充分理解鄉親們的感情。”

馬書記長長嘆了口氣:“你知道嗎?我老家也是淹沒區的,三年前就搬到了縣城安置點。我老父親至今不肯出新房的門,說踩不實水泥地,睡不慣席夢思。”

他搖下車窗,熱風涌進車內:“但你想過沒有?為什么國家要花這么大代價建電站?為什么要把山里人遷到壩區?除了發電,更重要的是要讓老百姓走出大山,擺脫貧困啊!”

指著窗外的山地,他說:“你看這石頭縫里刨食的日子,一場旱災就顆粒無收,一場山洪就沖走一切。孩子們上學要走三小時山路,老人看病得抬到鄉衛生院。這樣的生活,怎么奔小康?”

烏蠻滋佳望著窗外,山腰上零星分布著土坯房,陡坡上種植著稀疏的玉米。確實,這是一片美麗卻貧瘠的土地。

“灣甸安置點到了。”司機說。

車輛駛入一個規劃整齊的新村,一排排白墻青瓦的彝族風格新房整齊排列,道路寬闊平整,學校、衛生所、活動中心一應俱全。一些先期搬遷來的村民正在適應新環境,孩子們在新路上奔跑嬉戲,臉上洋溢著笑容。

安置點負責人介紹:“每戶一套房,人均一分宅基地,還有人均一畝半的承包地,主要種植熱帶水果。政府組織技能培訓,聯系企業收購產品...”

馬書記問先期搬遷來的村民:“習慣嗎?”

一個中年漢子擦著汗:“熱!真熱!剛開始睡不著,現在好多了。地里種了香蕉,長勢好,比山里玉米值錢。就是...就是想山上的涼爽,想老鄰居。”

參觀完安置點,返程路上,烏蠻滋佳思緒萬千。她理解了國家政策的良苦用心,也更深切地感受到移民們內心撕裂的痛楚。發展是必要的,但過程的傷痛該如何撫平?

回到珠街后,烏蠻滋佳主動請纓再去做阿普爺爺的工作。這次她沒帶政策文件,只帶了一壺自家釀的包谷酒。

老人見她獨自前來,有些意外,但還是讓她進了院子。

“阿普爺爺,我不勸您搬家了,就想聽聽您講故事。”烏蠻滋佳倒上酒,“講講這座山、這條江的故事。”

老人愣了一下,接過酒碗,眼中泛起光芒:“好啊!你想聽什么?聽黑惠江為什么叫黑惠江?聽我們烏蠻家支怎么從大黑山遷到這里?聽這山上每一處地名的來歷?”

烏蠻滋佳點頭:“都想聽。”

那天下午,老人喝著酒,講述著這座山的傳說、這條江的故事、這片土地的歷史。烏蠻滋佳認真聽著,不時提問。太陽西斜時,老人已微醺,話也多了起來。

“烏蠻滋佳啊,你知道為什么我這么舍不得嗎?”老人眼中泛淚,“不是因為房子值多少錢,是因為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埋著我們先人的故事。后山那塊石頭,是你阿普奶奶最喜歡坐那里看江的地方;東邊那片松林,是我第一次學會打獵的地方;江邊那個水塘,是你爸爸小時候差點淹死的地方...”

老人哽咽了:“搬走了,這些故事誰還記得?新來的傣族同胞不會懂,我們的子孫后代也會慢慢忘記。到時候,我們烏蠻家支在這山上的痕跡,就全被江水淹沒了。”

烏蠻滋佳握住老人的手:“阿普爺爺,不會的。我們可以把故事記下來,把地名帶到新地方。灣甸安置點有條新修的路,大家準備叫它‘阿普路’,紀念您帶頭搬遷呢。”

老人搖搖頭:“我不是要當什么帶頭人,我只是...只是舍不得。”

這時,李鑫急匆匆跑來:“烏蠻滋佳,快回鄉里!阿依嬸出院了,她說要簽字,但有個條件...”

烏蠻滋佳告別阿普爺爺,趕回鄉里。衛生院里,阿依嬸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周圍圍著她的兩個兒子和移民辦工作人員。

“什么條件?”烏蠻滋佳問。

李鑫低聲說:“她要求政府允許她把她男人的墓一起遷走,并且請畢摩做法事,讓男人的魂靈跟著一起到新家。”

馬書記皺眉:“遷墓可以,但做法事...我們是政府機關,不好搞迷信活動啊。”

烏蠻滋佳突然說:“書記,這不是迷信!這是彝族的傳統文化,是對祖先的尊重。我們應該尊重少數民族風俗習慣!”

辦公室里安靜下來。馬書記沉思片刻,點點頭:“說得對!尊重少數民族風俗是黨的民族政策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可以特事特辦,請畢摩做法事,費用從移民辦工作經費里出!”

阿依嬸得知后,顫抖著手在搬遷協議上按了手印。她流著淚對烏蠻滋佳說:“這樣就好...這樣他的魂就不會找不到家了...”

消息傳開,許多觀望的村民也開始動搖。滋建議移民辦尊重彝族文化,允許移民戶舉行告別儀式,記錄老村的地名和故事,在新安置點以老地名命名道路和公共場所。

一周后,讓所有人驚訝的是,阿普爺爺主動來到移民辦公室。

“我簽字。”老人平靜地說,“但有兩個條件:第一,搬遷前要在村里舉行隆重的祭祖儀式,告別山水神靈;第二,新安置點要建一個文化陳列室,記錄我們村的歷史和故事。”

馬書記毫不猶豫:“完全同意!我們還可以申請非遺保護資金,支持彝族文化的傳承!”

阿普爺爺在協議上按下手印的那一刻,烏蠻滋佳看到他眼中閃爍的淚光。老人低聲說:“我不是屈服了,我是為了子孫后代。烏蠻滋佳,你說得對,人要往前走,但不能忘了根。”

隨著阿普爺爺的簽字,阿普村剩余的農戶紛紛跟進,搬遷工作終于打開局面。

九月,珠街鄉組織了隆重的告別儀式。七個淹沒村的村民聚集在江邊高地上,畢摩誦經祈禱,獻祭牲禮,向山水神靈告別。老人們唱著古老的彝族遷徙史詩,年輕人記錄著祖輩的故事。烏蠻滋佳忙著協助儀式,同時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切。

搬遷日正式到來時,場面浩大而悲壯。長長的車隊載著村民和家當,緩緩駛離祖輩生活的山村。許多人從車窗伸出手,向漸漸遠去的故土告別。

阿普爺爺是最后一批離開的。臨走前,他獨自在老屋里坐了很久,然后小心翼翼地從院里挖出一棵小核桃樹苗,用濕布包好根須。

“把這樹種在新家院子里,”他對烏蠻滋佳說,“讓它替我們記住這片土地。”

烏蠻滋佳護送阿普爺爺的車隊前往灣甸。經過六小時行程,當他們抵達安置點時,先期到達的村民已敲鑼打鼓迎接后來人。雖然空氣中彌漫著陌生的熱浪,但看到熟悉的鄉親面孔,聽到耳熟的鄉音,新來者的不安似乎減輕了些。

阿普爺爺的新家是一棟白墻青瓦的彝式小院,比他在山上的老屋寬敞明亮。老人慢慢走進院子,摸摸墻壁,踩踩地坪,最后在院中央站定,小心地栽下那棵核桃樹苗。

“爺爺,這能活嗎?”烏蠻滋佳有些擔心,“灣甸太熱了,核桃喜歡涼爽。”

“能活!”老人堅定地說,“只要用心照料,適應了環境,什么樹都能活。就像人一樣。”

晚上,安置點舉辦了歡迎晚會,彝族和傣族群眾共同聯歡。傣族同胞帶來了象腳鼓和傣族舞,彝族群眾則唱起敬酒歌。雖然語言不通,但音樂和笑聲打破了隔閡。

烏蠻滋佳站在會場邊,看著這一切,內心澎湃。馬書記走過來:“小烏蠻,鄉里決定把你正式調到移民辦,負責后續的文化適應和民族融合工作。有信心嗎?”

烏蠻滋佳望著會場中逐漸融洽的人群,點了點頭:“有!我相信只要互相尊重、互相理解,彝族和傣族同胞一定能像石榴籽一樣緊緊抱在一起。”

一個月后,烏蠻滋佳再次來到灣甸安置點回訪。令她驚喜的是,阿普爺爺院里的核桃樹竟然發出了新芽,在熱帶陽光下頑強地生長著。老人則成了安置點的“故事爺爺”,經常給孩子們講述珠街老家的山水傳說。

在新建的文化陳列室里,烏蠻滋佳看到墻上掛滿了老村的照片和地圖,展示著彝族的文化和歷史。許多傣族群眾也來參觀,通過翻譯了解他們新鄰居的文化傳統。

返程時,烏蠻滋佳特意繞道老珠街。江水已經開始上漲,低處的房屋半淹在水中,如同沉沒的記憶。但那棵百年老榕樹還露在水面之上,鄉政府已決定保留它作為航標和紀念。

站在高處,烏蠻滋佳望著逐漸擴大的湖面,心中不再是最初的傷感和無奈,而是一種復雜的希望。發展就像這江水,奔流向前不可阻擋,但人類的情感和文化會以新的形式延續傳承。

回到辦公室,烏蠻滋佳開始起草一份關于少數民族移民文化適應與傳承的報告。她寫道:“水電站建設是國家發展的需要,移民搬遷是奉獻也是機遇。在推進工作時,我們不僅要關注物質補償,更要重視移民群眾的情感需求和文化傳承...”

窗外,夕陽西下,遠山如黛。烏蠻滋佳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照耀著這片正在發生巨變的紅土地,照耀著江流兩岸不同民族的新家園。而她,這個烏蠻家的女兒,將會繼續奔走在連接傳統與現代、山區與壩區的道路上,用自己的筆和心,記錄下這個時代變遷中的點點滴滴。

因為她明白,故鄉不會消失,它只是以另一種形式,在另一片土地上獲得新生。而這條奔流不息的黑惠江,無論流向何處,都將永遠滋養著兩岸兒女的生命與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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