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江流何處
- 黑惠江水風云
- 烏蠻滋佳
- 3864字
- 2025-08-24 22:54:32
烏蠻滋佳深吸一口氣,邁步走進院子。一棟三層小樓立在中央,墻皮有些剝落,露出底下暗紅色的磚塊。
他沿著指示牌找到辦公室,輕輕敲了敲門。
“請進。”里面傳來一個略帶沙啞的男聲。
滋佳推門進去,一位五十多歲、戴著老花鏡的男子從文件堆中抬起頭來。
“您好,我是新考錄的公務員烏蠻滋佳,今天來報到。”滋佳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自信。
男子頓時笑起來,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哦!小烏蠻是吧?我們珠街鄉自己的娃娃回來了!我是老楊,辦公室的。”
老楊熱情地請滋佳坐下,倒了杯水給她:“了不起啊,咱們鄉今年就你一個考上的。”
老楊翻找著桌上的文件,“你的分配通知上周就到了,本來是要安排在文化站的,但是…”老楊頓了頓,推了推眼鏡,“現在有個臨時調整,小灣電站移民安置工作吃緊,鄉里決定把你先安排到移民辦公室幫忙。”
烏蠻滋佳愣了一下:“移民辦公室?”
“對,就在后面那排活動板房,臨時設立的。”老楊站起身,“走,我帶你過去看看。”
烏蠻滋佳跟著老楊穿過大院,來到后院一排藍色頂棚的活動板房前。板上貼著“小灣電站珠街鄉移民辦公室”的打印紙,已經被太陽曬得有些褪色。
推開門,里面五六張辦公桌擠在一起,每張桌上都堆著高高的文件袋。兩個工作人員正埋頭整理材料,一個年輕男子在接電話,語氣焦急:“阿叔,不是這樣,補償標準省里有統一規定…”
老楊拍了拍手:“大家停一下,介紹個新同事。烏蠻烏蠻滋佳,今年新考上的公務員,暫時分配來咱們移民辦幫忙。”
接電話的年輕人匆匆掛了電話,走過來和烏蠻滋佳握手:“太好了!正缺人手呢!我叫李鑫,負責資料審核。”
另外兩位也簡單介紹了自己——王大姐負責后勤協調,小劉負責測量核算。
“主任去縣里開會了,明天才回來。”李鑫指了指里間空著的辦公室,“現在移民登記進入關鍵期,咱們鄉要在年底前完成全部搬遷任務。”
烏蠻滋佳有些茫然:“全部搬遷?”
“是啊,小灣電站下閘蓄水后,咱們珠街鄉海拔820米以下區域全部被淹沒。”李鑫走到墻邊,指著一幅地圖,“你看,黑惠江在這里拐了個彎,我們鄉沿江的七個村全部在淹沒區內,涉及一千二百多戶,四千多人。”
烏蠻滋佳順著李鑫的手指看去,地圖上紅色的淹沒區像一道傷口,割開了熟悉的家鄉。那七個村中,有一個就是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阿普村。
“這么多人,要搬到哪里去?”烏蠻滋佳輕聲問。
“主要安置點有兩個,一個是縣城的安置小區,大部分年輕人選擇那里。另一個是…”李鑫頓了頓,“灣甸傣族鄉。”
“灣甸?那么遠?”烏蠻滋佳驚訝道。灣甸在縣境最南端,低熱河谷地區,與山區的珠街相距兩百多公里,氣候環境、民族構成完全不同。
“是啊,所以工作難做嘛。”王大姐插話道,“老人們都不愿意去,說熱地方住不慣,又說那是傣族地方,我們彝族去那里成了客人。”
李鑫遞給烏蠻滋佳一疊材料:“你先熟悉一下政策,明天主任回來會給你具體分工。咱們時間緊任務重,八月前要完成所有戶主的簽字確認。”
烏蠻滋佳接過那厚厚的文件,第一頁上赫然印著《小灣水電站移民安置實施細則》。
那天下午,烏蠻滋佳埋頭在政策文件中。補償標準、安置方式、搬遷補助……條條款款復雜得很。辦公室里電話鈴聲、交談聲、打印機聲幾乎沒有停過,不時有村民進來咨詢,工作人員耐心解釋,但往往以爭吵結束。
“為什么我家石棉瓦房每平米只補三百?現在建新房一平米要一千多!”
“我家祖墳遷移才補兩千?驚動祖先的事情,這點錢怎么夠做儀式?”
“為什么要我們去灣甸?那里夏天四十多度,我們老人家怎么受得了?”
工作人員一遍遍解釋,聲音逐漸沙啞。烏蠻滋佳看著這一切,心里沉甸甸的。
下班時,李鑫對烏蠻滋佳說:“你是本地彝族,懂彝語,了解風俗,這對我們工作很有幫助。明天主任可能會派你下去走訪,做好心理準備。”
烏蠻滋佳點點頭,走出辦公室時,夕陽正灑在遠山上,給翠綠的山巒鍍上一層金邊。她想起小時候,常坐在山坡上看黑惠江如一條金帶繞山而行。如今,這條養育了世代族人的江水,卻要淹沒他們的家園。
第二天一早,烏蠻滋佳見到了移民辦公室的主任——鄉黨委副書記馬貴榮。馬書記四十多歲模樣,黑瘦精干,眼里布滿血絲,一看就是長期熬夜的結果。
“小烏蠻來了就好,”馬書記說話直來直去,“你是阿普村出來的吧?正好,你們村現在是重點難點,簽字率最低。你和李鑫一組,負責阿普村三十七戶的動員工作。有什么困難嗎?”
烏蠻滋佳遲疑了一下:“書記,我能問個問題嗎?”
“說。”
“為什么一定要搬遷到灣甸?不能就近安置嗎?”
馬書記嘆了口氣:“縣里規劃過了,就近安置土地不足,環境容量有限。灣甸那邊有足夠的安置土地,氣候條件適合發展熱帶農業,長遠看對移民戶是好事。”他看了看烏蠻滋佳,“我知道鄉親們有顧慮,所以才需要我們去工作。記住,既要講政策,也要講感情。”
吃過早飯,烏蠻滋佳和李鑫驅車前往阿普村。山路崎嶇,吉普車顛簸前行。李鑫一邊開車一邊介紹情況:“阿普村五十三戶,目前簽字的只有十六戶,都是年輕人。老人們幾乎全部反對,帶頭人是你家鄰居——阿普爺爺。”
“阿普爺爺?”烏蠻滋佳心里一緊。阿普爺爺是村里最受尊敬的長者,也是看著她長大的長輩。
“是啊,老人家七十五了,說死也要死在祖屋里。”李鑫搖頭,“咱們今天先去幾家態度搖擺的做工作,最后再去阿普爺爺家。”
車到村口,烏蠻滋佳怔住了。記憶中綠樹掩映的寨子如今到處寫著紅色的“拆”字,一些房屋已經人去樓空,斷壁殘垣間野草開始生長。村中央那棵百年老榕樹還在,但樹下閑聊的老人不見了蹤影,只有幾個孩子追逐嬉戲。
他們首先來到阿依嬸家。阿依嬸丈夫早逝,獨自帶大兩個兒子,兒子們已在縣城安家,愿意接她同住,但她遲遲不肯在搬遷協議上簽字。
“阿依嬸,兒子們都等著您呢。”滋活用彝語輕聲說,“縣城安置房有自來水、有衛生間,看病也方便。”
阿依嬸低著頭織毛衣,良久才說:“烏蠻滋佳啊,你說我這房子值多少錢?”
李鑫趕緊接話:“按照標準,您這土木結構房每平米補三百五十元,一共八十四平米,總共兩萬九千四百元,再加上宅基地補償、搬遷補助...”
“我男人當年一塊石頭一塊石頭壘起的這房子。”阿依嬸打斷他,聲音哽咽,“他走了,埋在后山。我要是去了縣城,誰給他掃墓?江水漲上來,會不會淹了他的安息之地?”
烏蠻滋佳握住阿依嬸粗糙的手:“阿依嬸,墓會遷到安置點的公墓,政府給補償。而且每年清明,哥哥們會帶您回來祭拜的。”
“那不一樣…”阿依嬸搖頭,“魂靈認地方,搬遠了,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離開阿依嬸家,烏蠻滋佳心情沉重。李鑫安慰道:“慢慢來,老人家念舊是正常的。”
他們又走訪了幾家,有的態度松動,答應再和家人商量;有的直接閉門不見。
傍晚時分,他們來到阿普爺爺家。老人正坐在院子里修補竹筐,見他們來,頭也不抬。
“阿普爺爺。”烏蠻滋佳輕聲喚道。
老人抬頭,瞇著眼看了會兒:“是烏蠻滋佳啊?聽說你考上公務員了,好娃娃。”他的目光轉向李鑫,頓時冷下來,“又是來勸搬家的?”
李鑫賠笑:“爺爺,我們是來解釋政策的...”
“不用解釋!”阿普爺爺猛地放下手中的活兒,“我活了七十五年,沒離開過這座山、這條江。灣甸?那是傣族地方!熱得像蒸籠,蚊子比蒼蠅還大!我們彝族是山地的民族,去那里干什么?當客人?看別人臉色?”
烏蠻滋佳蹲下身:“阿普爺爺,灣甸那邊準備了彝族安置區,大家還是住在一起。那里土地肥沃,種香蕉、芒果收入比這里高多了...”
“錢!就知道錢!”老人激動起來,“祖先留下的土地是能用錢衡量的嗎?這棵核桃樹是我爺爺的爺爺種下的,”他指著院中那棵粗壯的核桃樹,“每年結的果子夠全家吃一年。后山那片林地,每一棵樹我都叫得出名字。江邊那塊田,插秧時能照見山影,收獲時金燦燦一片...這些是用錢能買來的嗎?”
他喘了口氣,繼續說:“你們年輕人不懂!土地不只是土地,它是有靈的!我們彝族的魂系在這山上、這水里、這地里!搬走了,魂就丟了!”
烏蠻滋佳無言以對。她看著老人因激動而泛紅的臉龐,看著那雙粗糙如樹皮的手,心里涌起一陣酸楚。
回程路上,烏蠻滋佳一直沉默。李鑫試圖活躍氣氛:“別灰心,老人家都這樣。等大部分人都搬了,他們自然會跟上的。”
“李哥,你覺得阿普爺爺說的有道理嗎?”烏蠻滋佳突然問。
李鑫愣了一下,苦笑:“有道理,但時代總要進步啊。小灣電站是西電東送的重點工程,建成后能解決多少用電問題?咱們省的發展需要能源啊。”
他看了眼烏蠻滋佳:“我理解鄉親們的心情,但作為公務員,我們的職責是執行政策、做好群眾工作。感情歸感情,政策歸政策。”
烏蠻滋佳望向窗外,夕陽下的黑惠江泛著金光,如一條蜿蜒的巨龍。江兩岸的山坡上,層層梯田如綠色的階梯,延伸向云霧繚繞的山頂。這些千百年來養育了她族人的土地,即將永沉江底。
接下來幾周,烏蠻滋佳和李鑫幾乎天天往阿普村跑。隨著時間推移,一些原本猶豫的農戶陸續簽了字。移民辦組織了部分村民代表前往灣甸安置點參觀,回來的人說那里房子確實建得漂亮,土地平坦肥沃,但太熱,而且“不像家鄉”。
八月初,鄉里召開移民工作推進會,要求阿普村必須在月底前完成90%的簽字率。會后,馬書記單獨留下烏蠻滋佳。
“小烏蠻,聽說你工作很努力,但是不是有點太感情用事了?”馬書記語氣嚴肅,“有群眾反映,你對他們不愿搬遷的情緒表示理解,這不利于推進工作啊。”
烏蠻滋佳低頭:“書記,我只是覺得應該多聽聽他們的想法...”
“聽想法是好的,但要有原則!”馬書記敲敲桌子,“電站下閘時間是定了的,搬遷計劃不可能改變。我們的任務是執行政策,不是討論政策對不對!明白嗎?”
“明白。”烏蠻滋佳小聲回答。
“阿普爺爺還是不肯簽字?”馬書記問。
“是的,他說寧可淹死也不搬。”
馬書記眉頭緊鎖:“這樣,明天我親自帶隊去阿普村,集中攻堅。你跟我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