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震天的鑼鼓和歡騰的山歌,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漣漪久久不散,在岔河村的上空盤旋,沉淀為一種深沉而持久的喜悅,融入了家家戶戶的煙火氣里。沉甸甸的谷子入了倉,金黃的稻草垛像小山一樣堆滿了打谷場和田埂,空氣中那股新谷特有的、令人心安的甜香,彌漫在每一個角落,成了這個秋天最醇厚的注腳。
然而,喧囂過后,岔河人的生活并未停歇。豐收的喜悅像新釀的米酒,剛嘗了第一口醇香,更綿長、也更實在的日子,才剛剛鋪開。
村委那間低矮的屋子,燈光常常亮到深夜。烏蠻滋佳坐在那張裂了縫的舊辦公桌后,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桌上攤開的,不再是水利圖紙,而是一份份寫滿名字和數字的表格——那是今年兩個寨子每一戶的糧食產量統計。數字是冰冷的,卻又是滾燙的。彝族寨子增產三成,苗寨那片曾經的“望天田”,產量更是翻了一番不止!王保國支書叼著煙袋,坐在一旁,煙霧繚繞中,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是掩飾不住的欣慰和躊躇滿志。
“滋佳啊,”王保國磕了磕煙鍋,火星濺落在泥地上,“谷子堆滿了倉,是好事。可光吃飽肚子還不夠!這新水、新埂、新種子帶來的甜頭,得讓它長長久久,還得生出更多的甜頭來!”他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精光,“得讓大伙兒兜里也見著活錢!光靠賣谷子,富不起來!”
烏蠻滋佳深以為然。他指著統計表上幾個名字:“支書,您看,像羅珍家,她阿爹羅根生寨老,今年望天田收了那么多,家里還有幾個勞力,光種地有點富余。還有張旺,他那手敲敲打打的本事,不能只用在修水管上。張小雷帶回來的新稻種好是好,但咱們能不能……再往前一步?”
“往前一步?”王保國瞇起眼。
“對!”烏蠻滋佳拿起筆,在紙上畫著,“一是種子。小雷哥說,縣農技站又來了新種,叫‘汕優63’,說是雜交的,產量更高,抗病更好!但價錢貴,好些人家舍不得,怕擔風險。二是副業。光靠田里刨食不行。咱們山上有竹子,有草藥,婦女們織布繡花的手藝也好……能不能把這些變成錢?供銷社老主任那邊,能不能搭上線?還有張旺,他鼓搗那些鐵皮管子、打谷機零件,我看有門道,能不能讓他試著做些實用的農具?”
王保國聽著,不住地點頭,煙鍋里的火明明滅滅:“想法好!但難處也不少。新種子要錢,副業要本錢要銷路,張旺搞東西要材料……錢從哪來?人心能不能齊?”
“錢,咱們想辦法湊!”烏蠻滋佳眼神堅定,“村委牽頭,組織幾戶有勞力、有膽量的先試。種子錢,可以先從村集體提留里墊一部分,等收了谷子再還。副業,讓阿秀她們婦女主任先摸底,看看寨子里誰手藝好,能拿出啥東西。供銷社那邊,讓張小雷和他爹去跑跑門路!至于張旺……”他頓了頓,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他那腦子停不下來,給他點廢鐵皮,讓他折騰去!成了,是大家的福氣;不成,也費不了多少料。”
一場圍繞著“富口袋”的、更加精細也更加需要膽識的謀劃,在這間簡陋的村委辦公室里悄然展開。希望的種子,在豐收的土地上,開始向著更廣闊的領域萌發。
十八
初冬的岔河,田野歸于沉寂,但村寨里卻涌動著新的活力。
村委門口的空地上,用木樁和油毛氈搭起了一個臨時的“學習點”。幾張破舊的課桌拼在一起,桌上攤著幾本簇新的、散發著油墨香的農技小冊子——《雜交水稻高產栽培技術》、《地膜育秧要點》、《常見病蟲害圖譜》。張小雷成了最受歡迎的“先生”。他推了推眼鏡,指著冊子上的圖片,用盡量通俗的話講解著:
“阿叔你看,這‘汕優63’,就是雜交稻,它有個特點,分蘗特別多!就是一根苗能發出好多穗子!所以啊,咱們插秧的時候,就不能像以前那樣密密麻麻,得稀一點,給它留足地方長穗子!大概……一拃半到兩拃(約15-20厘米)見方就差不多!”
“還有這地膜育秧,”他拿起一張印著白色塑料薄膜覆蓋秧田的圖片,“開春天氣還冷,直接撒種容易凍壞。用這個薄膜蓋上,就像給秧苗蓋了層暖被子!里面溫度高,出苗快,苗還壯!能比老法子早插秧十來天!搶的就是這個節氣!”
圍在桌邊的多是些四五十歲的老莊稼把式,包括烏蠻國程。他們皺著眉頭,仔細聽著這聞所未聞的“稀植”、“薄膜”,眼神里充滿了懷疑和猶豫。
“小雷娃,”一個老農捻著胡須,“這苗插稀了,地不就空著?多可惜!一畝地少插多少棵?那還能高產?”
“是啊,那塑料布蓋著,不透氣,苗不得憋死?再說,那東西金貴吧?得多少錢?”另一個附和道。
張小雷耐心解釋:“阿叔,地空著是為了讓每棵苗都長得壯,分蘗多!一棵苗能發十幾二十穗,比您密插十棵苗只長幾根穗子強多了!算總穗數,稀植的只多不少!這地膜……”他拿起一小塊樣品,“看著不透氣,其實它能讓里面保溫保濕,太陽一曬,暖和得很!苗在里面長得可歡實了!價錢是比老法子貴點,但算下來,早插秧早收成,還能避開后期病蟲害高峰,增產的部分絕對能把本錢賺回來還有富余!”
烏蠻國程一直沉默地聽著,粗糙的手指摩挲著冊子上地膜覆蓋的圖片,眉頭緊鎖。他種了一輩子地,信奉的是“多一棵苗多一分收成”,這“稀植”簡直顛覆了他的認知。那亮閃閃的塑料布,更是看著就不像莊稼地里的東西。但兒子滋佳堅定的眼神,還有張小雷那篤定的語氣,又讓他心里犯嘀咕。
“阿爹,”烏蠻滋佳不知何時站到了父親身邊,低聲道,“小雷哥是農校出來的,縣里農技站也推廣這個。咱們村今年新水新埂,基礎好,正好試試。我跟王支書商量了,村委出面,先賒購一批種子和地膜,找幾戶膽子大的先種幾畝試試。成了,明年大家跟著學;不成,損失村委擔一部分。”
烏蠻國程抬起頭,看著兒子。滋佳的臉龐比剛當上副主任時黑瘦了些,但眼神更加沉穩有力,那份為寨子謀出路的赤誠,清晰可見。他想起老鷹巖下那噴涌的清泉,想起那堅固的石埂田埂……或許,是該信年輕人一回?他長長地吐出一口煙,沒說話,只是極其緩慢地、帶著千斤重量般,點了一下頭。這無聲的應允,比任何話語都讓烏蠻滋佳感到踏實。
另一處,阿秀的“掃盲夜校”也辦得有聲有色。地點就在寨子里廢棄的舊公房。幾張缺腿的桌子用磚頭墊著,墻上掛著一塊用鍋底灰涂黑的木板當黑板。煤油燈昏黃的光線下,擠滿了寨子里不識字的婦女和幾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阿秀站在前面,聲音清亮而耐心:
“大家看,這個字,念‘水’。咱們岔河的水,老鷹巖引來的水!”她用粉筆在黑板上工整地寫下“水”字。
“這個字,念‘田’。咱們種稻子的田!”又寫下“田”。
“水田,水田!有水才有好田,才有好收成!”她把“水”和“田”字并排寫在一起。
婦女們跟著阿秀的發音,笨拙而認真地念著,用手指在粗糙的桌面上比劃著。大姐烏蠻阿菊學得格外認真,她粗糙的手指捏著半截鉛筆頭,在阿秀發下的舊報紙邊緣,一筆一劃地描摹著,額上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識字,對她這個年紀、操勞了大半輩子的農村婦女來說,是件新奇又艱難的事,但阿秀溫和的鼓勵和那些與她們生活息息相關的字眼,點燃了她們心中渴望改變的火苗。
“阿秀老師,那‘供銷社’咋寫?”一個婦女怯生生地問,“小雷說以后咱的筍干、繡片能賣去那兒換錢……”
“對!還有‘錢’字!”另一個附和道。
阿秀笑了,笑容在煤油燈光下格外溫暖:“好,咱們今天就學‘供銷社’,學‘錢’!”她轉身在黑板上寫下大大的三個字。昏黃的燈光下,那一筆一劃,仿佛為這些被生活磨礪得有些麻木的心靈,推開了一扇通往更廣闊天地的窗。
而在寨子東頭張旺家那個永遠叮當作響的院子里,又是另一番熱火朝天的景象。爐火熊熊,映紅了張旺專注而興奮的臉。他不再是單打獨斗,身邊多了兩個被他手藝吸引、主動來幫忙的年輕后生。
“旺哥,這軸套用生鐵太沉了吧?廢自行車輪子里的鋼珠拆下來行不行?”一個小伙子舉著從廢品堆里翻出來的舊軸承。
“行!太行了!”張旺眼睛一亮,接過軸承仔細端詳,“輕巧!還耐磨!快,拆下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