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冬去春來,驚蟄的雷聲喚醒了沉睡的大地。岔河兩岸的田野,也迎來了一個嶄新的春天。
新修的石埂田埂,如同銀灰色的脈絡,將大片大片平整的水田清晰地勾勒出來。田里蓄滿了從老鷹巖引來的、經過蓄水池沉淀后的清澈泉水。水面如鏡,倒映著藍天白云和新抽嫩芽的柳枝。微風拂過,水面蕩起細細的漣漪,帶著初春特有的、濕潤泥土與青草萌發的清新氣息。
開閘放水的那一天,成了岔河村真正的節日。通往苗寨那片最高、最遠的“望天田”的專管閘門,被羅根生親自緩緩擰開。清澈的水流帶著歡快的嘩啦聲,沿著專設的管道,一路跳躍著,奔涌著,沖上了曾經只能靠天吃飯、十年九旱的高坡!水流汩汩地注入那片干渴的梯田,迅速漫過平整的田面。苗寨的男女老少幾乎全涌到了田埂上,看著這如同神跡般流淌到眼前的活水。老人們蹲下身,顫抖著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掬清泉,渾濁的淚水再次滴落,混入水中。孩子們在田埂上興奮地追逐著水流奔跑,清脆的笑聲在山谷間回蕩。羅根生站在最高的田埂上,望著腳下波光粼粼的“望天田”,久久無言。陽光照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那曾經緊鎖的眉頭徹底舒展開來,只剩下一種飽經滄桑后的寧靜與滿足。
彝族寨子這邊的水田里,同樣是一片繁忙喜悅的景象。烏蠻國程和幾個老莊稼把式,赤腳踩在帶著涼意的水田里,彎腰仔細檢查著新田埂的滲水情況。看著水流順著田溝,均勻、迅速地灌滿每一塊田,幾乎沒有一滴從堅固的石埂縫隙中漏走,老人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笑容。他直起身,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身邊同樣在查看的兒子烏蠻滋佳的肩膀,力道不大,卻帶著沉甸甸的肯定。沒有言語,但父子倆的目光交匯,一切盡在不言中。那拍在肩膀上的幾下,比任何褒獎都更有分量。
“好水!好埂!”烏蠻國程看著田里映著天光云影的清水,終于從喉嚨里擠出幾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莊稼人最樸實的贊嘆。
春耕的號角正式吹響。浸泡得松軟的泥土被犁鏵翻開,散發出肥沃的芬芳。供銷社老主任李有田的兒子張小雷,成了田間地頭最忙碌的“技術顧問”。他帶著從縣農技站弄來的優質稻種,還有幾本翻得卷了邊的農技手冊,在田埂上來回穿梭。
“阿叔,這種子要先浸種催芽!溫水泡一天一夜,露白了再下田!”
“三妞嬸,插秧不能太密!按我畫的這個格子來,通風透光,稻子才長得壯!”
“趙峰哥,看這水層!保持寸水就行,太深了爛根!”
他耐心地講解著,示范著,把書本上的知識揉碎了,用最樸實的鄉音告訴鄉親們。他不再是那個只會在紙上談農事的書生,褲腿高高卷起,沾滿了泥漿,臉上曬得黝黑,眼鏡片上也時常蒙著水汽。但他鏡片后的眼神,充滿了熱情和一種被需要的價值感。他帶來的新稻種“桂朝二號”,以其分蘗強、抗病好的特性,迅速得到了老把式們的認可。科學浸種、合理密植、淺水灌溉……這些新名詞,伴隨著實實在在的增產希望,開始在岔河的田間地頭扎根。
阿秀的身影也活躍在田間。她利用自己識字、心細的優勢,主動承擔起了給寨子里幾個年紀大、眼睛花的老人讀農技手冊的任務。田間地頭的樹蔭下,常常能看到她耐心地給老人講解著浸種溫度、病蟲害圖譜。她清脆的聲音,像山間的清泉,流淌在忙碌的春耕圖景里。
“阿公,你看這里寫著,稻瘟病初起,葉子會有這種褐色小斑點……”
“阿婆,浸種的水溫不能燙手,摸著溫溫的就好……”
老人們聽得連連點頭,布滿皺紋的臉上滿是信服。阿秀的善良和耐心,像春風一樣溫暖著人心,也讓科學種田的理念,更加自然地融入了這片古老的土地。
烏蠻滋佳更是忙得腳不沾地。他既要協調整個春耕生產,調度水源分配,確保新修的水利設施運轉正常,又要處理村委大大小小的事務。他穿梭在田野和村委之間,皮膚被春日的陽光曬得更加黝黑發亮,肩膀似乎又寬厚了些,眉宇間那份被責任磨礪出的沉穩和干練愈發明顯。只有在偶爾的間隙,當他直起累得酸痛的腰,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遠處田埂上那個藍色的身影時,眼底才會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和牽掛。他看到阿秀蹲在田邊,小心翼翼地用樹枝撥弄著剛插下的秧苗,陽光照在她專注的側臉上,細密的絨毛清晰可見。那份寧靜的美好,如同一劑良藥,瞬間撫平了他所有的疲憊。
阿秀似乎總能感應到他的目光。她抬起頭,隔著綠意初萌的稻田,隔著喧鬧的勞作人群,目光精準地捕捉到他。她沒有招手,沒有呼喊,只是對著他的方向,淺淺地、溫柔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如同初綻的野花,純凈而美好,帶著無聲的鼓勵和安定的力量。烏蠻滋佳心頭一暖,仿佛有無窮的力量重新注入身體,他深吸一口帶著泥土和秧苗清香的空氣,再次彎下腰,更加用力地投入到腳下的土地和眼前的責任中去。田里的水波蕩漾,倒映著藍天白云,也倒映著兩個年輕人默默流淌、心照不宣的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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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是岔河村有史以來最盛大的節日。沉甸甸的稻穗壓彎了腰,在秋陽下閃耀著醉人的、純粹的金黃。那金黃不是一片一片,而是鋪天蓋地,從山腳下一直蔓延到半山腰新開墾出的梯田,像一條巨大的、流淌著黃金的河流,將整個岔河溫柔地包裹。風吹過,稻浪翻滾,沙沙作響,如同大地最深沉、最滿足的嘆息。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成熟的稻谷香氣,混合著泥土的芬芳,吸一口,便讓人心醉神迷。
豐收的喜悅像滾燙的熔巖,在每一個岔河人的胸腔里沸騰、奔涌,最終化作了震天動地的鑼鼓聲、嗩吶聲和山歌聲!
村口那棵見證了無數悲歡離合的老榕樹下,前所未有的熱鬧。張旺的父親,吹嗩吶的老藝人張張,帶著他的幾個老伙計,將祖傳的銅嗩吶擦得锃亮。張旺則領著一幫年輕人,敲著牛皮大鼓,鐃鈸鏗鏘。激昂歡快的《豐收樂》、《百鳥朝鳳》的曲調,帶著穿透云霄的力量,在老榕樹的枝椏間盤旋、回蕩,震得樹葉都簌簌作響。
山歌王羅金鳳更是拿出了壓箱底的本事。她站在臨時搭起的高臺上,嗓音依舊清亮高亢,帶著穿透歲月的力量。她即興編唱著,歌聲里滿是豐收的歡騰和對新生活的贊美:
“哎——老鷹巖的清泉甜又甜喂,
流進了岔河的萬畝田!
石頭埂子保水土喂,
金黃的稻浪連呀么連到天!”
“政策好來人心齊喂,
再不為那水喲淚漣漣!
新米下鍋香十里喂,
好日子越過越呀么越香甜!”
她的女兒羅珍和幾個苗家姑娘穿著節日的盛裝,圍在她身邊,用清越的和聲應和著。歌聲悠揚婉轉,如同山澗清泉,流淌在金色的田野和沸騰的人群心間。彝族的老人們雖然聽不懂苗語歌詞,但那歡快的旋律、那洋溢的喜悅是共通的,他們也忍不住跟著節奏,拍著手,點著頭,臉上洋溢著滿足的笑容。
豐收的打谷場更是成了歡樂的海洋。巨大的摜桶(打谷的木桶)旁,漢子們高高掄起沉甸甸的稻把,用盡全身力氣砸向桶壁。飽滿的谷粒如同金色的雨點,噼里啪啦地飛濺、灑落。女人們麻利地用竹耙將脫粒的稻草攏到一邊,露出下面厚厚一層金燦燦的稻谷。孩子們在堆積如山的稻草垛間追逐嬉戲,笑聲清脆。空氣中飛揚著細小的稻芒和塵土,混合著新谷特有的、令人心安的香氣。
王保國支書和幾位寨老,站在打谷場邊新建的、寬敞的水泥曬谷坪上,看著眼前這熱火朝天、稻谷滿倉的景象,臉上都笑開了花。羅根生也來了,他換上了一身干凈的靛藍苗布新衣,雖然依舊拄著拐杖,但腰板似乎挺直了許多。他抓了一把剛從摜桶里打出來的、還帶著陽光溫度的新谷,放在掌心仔細端詳著。谷粒飽滿,黃澄澄、沉甸甸的,散發著生命最醇厚的芬芳。他枯瘦的手指捻動著谷粒,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晶瑩的光。
“好谷子……”他喃喃道,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望天田……也能打出這么好的谷子了……”他抬起頭,望向遠處那片層疊的、如今同樣翻滾著金色波浪的梯田,那是他祖祖輩輩的心病,如今成了苗寨人最驕傲的糧倉。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飽含稻香的空氣,仿佛要將這豐收的喜悅、這新生的希望,都深深地刻進骨子里。
烏蠻滋佳和阿秀也在這片歡樂的海洋中。烏蠻滋佳正和幾個青年一起,把剛打下的濕谷子攤開在寬敞平整的曬谷坪上,用木耙均勻地推開,讓每一粒稻谷都能充分享受秋陽的恩澤。汗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臉頰流下,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他的動作沉穩而有力,帶著一種掌握土地的自信。
阿秀挎著一個竹籃,里面裝著煮好的茶雞蛋和切好的西瓜,分發給忙碌的人們。她走到烏蠻滋佳身邊,將一塊最紅的西瓜遞給他,輕聲說:“歇會兒,喝口水。”
烏蠻滋佳停下手中的木耙,接過西瓜,指尖不經意觸碰到阿秀微涼的手指。他抬起頭,撞進阿秀那雙清澈如水的眼眸里。她的眼睛映著金色的陽光和同樣金色的稻浪,亮得驚人,里面盛滿了毫不掩飾的關切和溫柔的笑意。周圍是喧天的鑼鼓、高昂的山歌、人們歡快的笑語和谷粒落下的沙沙聲……但在這一瞬間,烏蠻滋佳仿佛只聽見了自己如鼓的心跳,只看見了阿秀眼中那一片溫柔的、只屬于他的金色海洋。
他咬了一口西瓜,清甜的汁水瞬間溢滿口腔,直透心脾。他望著阿秀,也露出了一個發自內心的、無比舒展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豐收的喜悅,有卸下重擔的輕松,有對腳下這片煥發新生的土地的深情,更有對眼前這個如水般溫柔浸潤了他生命的姑娘,最真摯、最深沉的情意。陽光灑在他們身上,將兩人的身影拉長,投射在金燦燦的稻谷上,仿佛也鍍上了一層永恒的金輝。遠處,老鷹巖在秋日的晴空下沉默佇立,山腰間,那方曾凝聚了無數汗水與希望的蓄水池,依舊清波蕩漾,如同大地明亮的眼眸,無聲地見證著岔河的蛻變,也映照著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的希望與綿綿流淌的情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