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消息像長了翅膀的山風，一夜之間就吹遍了岔河村兩個寨子的每一個角落。這一次，不再是嘲諷和質疑的竊竊私語，而是帶著震驚、好奇和某種隱隱期待的議論。

“聽說了嗎？老鷹巖北坡！真讓他們找到了水眼子！”

“余阿登那小子爬上去的？嘖，那地方，鬼見了都發愁！”

“說是石頭后面空的！有涼氣，還有水響！”

“乖乖……真要有水，還不用爬那么高……”

“羅寨老家阿珍丫頭也去了？還跟著淌泥水？苗寨那邊……啥意思？”

苗寨吊腳樓的火塘邊，氣氛也有些微妙。羅根生裹著他那件厚實的家織布褂子，吧嗒吧嗒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那張刻板的臉在跳動的火光里明暗不定。幾個寨老和漢子圍坐在旁邊，議論著白天北坡的發現。

“阿爹，”羅珍坐在稍遠些的織布機旁，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我親眼看見的。那巖縫很深，有涼氣冒出來，余阿登耳朵貼著石頭，說聽見里面有水聲，像蛇游……真的，跟書上說的潛流露頭很像。”

羅根生沒吭聲，只是煙鍋在火塘石上磕了磕，發出沉悶的響聲。

一個精壯的苗家漢子皺著眉：“就算有水，引下來還不是先灌他們彝族的田？到時候……”

“這次不一樣！”羅珍鼓起勇氣，抬起頭，看著父親和寨老們，“烏蠻滋佳當著所有人的面說了，新水源引下來，管道怎么鋪，水怎么分，兩個寨子一起商量，白紙黑字寫清楚！誰也不能亂改！他還說……還說我們苗寨那片望天田，位置最高最難引水，新管道第一個就要保證通到那里！”

“哦？”另一個寨老抬起眼皮，“他真這么說了？”

“千真萬確！”羅珍用力點頭，“蘇曉霞、張旺他們都在場！而且……而且上次暴雨，要不是他們拼了命去堵，我們那幾塊好田早就沖成亂石灘了！他們自己挖的渠都毀了，管也沖跑了，可人沒跑，硬是用命把田保住了！”她想起那天的情景，聲音有些哽咽。

火塘里木柴噼啪作響。羅根生依舊沉默著，渾濁的眼睛盯著跳躍的火苗，里面仿佛有兩股力量在激烈地撕扯。良久，他長長吐出一口濃煙，嘶啞著嗓子開口，聲音不高，卻讓所有人都安靜下來：“明天……我去看看。”

第二天清晨，當烏蠻滋佳帶著張小雷、張旺等人再次來到北坡溝壑，準備進行更細致的測量和規劃時，遠遠地就看見巖壁下方，多了幾個穿著靛藍苗布的身影。領頭那個佝僂卻精悍的身影，正是羅根生！他帶著兩個寨子里經驗最豐富的采藥人，正沉默地仰頭打量著巖壁上余阿登釘下的那個巖釘和那片濕漉漉的裂隙區域。

烏蠻滋佳的心猛地一跳，快步迎了上去：“羅寨老！”

羅根生轉過頭，鷹隼般的目光在烏蠻滋佳臉上停留了片刻，又掃過他身后那群年輕人。他沒有回應問候，只是用下巴指了指巖壁上的裂隙，聲音干澀：“就是這兒？”

“就是這兒！”張小雷連忙上前，展開他連夜根據余阿登描述繪制的更清晰的草圖，指著上面的標記，“羅寨老您看，這條主裂隙走向，根據敲擊聲判斷，深度至少在十米以上！我們初步判斷是石灰巖層中的溶蝕裂隙，連通著地下含水層！水量應該比巖頂那眼季節性泉水穩定得多！您聽聽，仔細聽，是不是有細微的嘶嘶聲？那是水流在巖縫里流動摩擦的聲音！”

羅根生沒有看圖紙，他示意身后的一個采藥人上前。那采藥人從背簍里拿出一個特制的、長長的竹制聽筒，一端是喇叭口，另一端是耳塞。他將喇叭口緊緊貼在濕冷的巖壁上，自己則側著頭，將耳塞塞進耳朵里，閉上眼睛，屏息凝神。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只有山風吹過枯草的沙沙聲。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采藥人的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終于，他取下耳塞，對著羅根生，用苗語低聲說了幾句，語氣帶著肯定和驚嘆。

羅根生的眼神劇烈地波動了一下。他不再說話，而是親自走上前，學著采藥人的樣子，將耳朵直接貼在冰冷濕滑的巖壁上，不顧苔蘚弄臟了他的包頭布。他閉著眼，枯瘦的身體繃得緊緊的，仿佛要將自己全部心神都融入那堅硬的巖石之中。

山風依舊吹拂，時間仿佛再次凝固。

許久，許久。羅根生終于緩緩直起身，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但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里，翻騰的冰層似乎裂開了一道巨大的縫隙，透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光芒——是震驚，是了然，還有一種被巨大事實沖擊后的茫然與動搖。他抬手，用粗糙的手指，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敬畏的力道，輕輕拂過巖壁上那道幽深冰涼的裂隙邊緣，感受著那絲絲縷縷滲出的、帶著生命氣息的寒意。

他什么也沒說。沒有贊許，沒有承諾。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烏蠻滋佳，那眼神不再冰冷，不再譏誚，而是沉甸甸的，像裝著整座老鷹巖的重量。然后，他轉過身，對兩個采藥人用苗語簡短地吩咐了幾句，便拄著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地，沉默地朝著苗寨的方向走去。背影在晨光熹微的山坡上，顯得有些佝僂，又似乎卸下了某種無形的重負。

他帶來的那兩個采藥人卻沒有走。他們放下背簍，從里面拿出結實的麻繩和幾件攀巖采藥的工具，對著烏蠻滋佳和張小雷，用生硬的漢語說：“寨老……讓我們，留下幫忙。看路，看石頭。”

一股巨大的暖流猛地沖上烏蠻滋佳的心頭，瞬間涌向四肢百骸！他用力眨了眨眼，將那股突如其來的酸澀壓下去，朝著那兩位苗家采藥人，也朝著羅根生遠去的背影，鄭重地點了點頭。

有了熟悉北坡地形和巖性的苗家采藥人加入，接下來的勘測和路線規劃變得事半功倍。他們指出了幾處潛在的危險松動巖層，也找到了一條相對平緩、可以避開最陡峭巖壁的引水路線。張小雷的測量數據更加精準，新的引水方案在圖紙上逐漸清晰：從北坡裂隙取水，利用天然溝壑和部分人工開鑿的明渠，在幾個關鍵陡坡處，采用張旺改進后的鐵皮管做壓力管道，最終將水引至山腰一個地勢較高的天然洼地作為蓄水池，再從這里鋪設管道或開渠，分別供應兩個寨子的田地。整個工程難度和工程量，比最初攀爬老鷹巖頂的方案，降低了何止一半！

希望，不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它變成了圖紙上清晰的線條，變成了采藥人手指的方向，變成了兩個寨子的年輕人眼中共同燃燒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