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字，他幾乎是咆哮出來的。話音未落，他猛地彎腰，從泥水里抄起一把被丟棄的、沾滿泥漿的鐵鎬，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毫不猶豫地朝著下方洪水肆虐、梯田告急的方向，頂著傾盆暴雨，深一腳淺一腳地、義無反顧地沖了下去！泥漿瞬間濺滿了他整個褲腿。

那決然沖入雨幕洪流的背影，如同一道劃破黑暗的閃電，狠狠擊中了每一個年輕人的心！

短暫的死寂被打破。

“干他娘的！”張旺第一個反應過來，血性瞬間被點燃，他狠狠啐了一口嘴里的雨水，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根粗木棍，吼叫著緊跟而上，“等等我！”

“滋佳哥！”羅珍的眼淚還在流，但恐懼已被另一種更強烈的情緒取代，她抹了一把臉，毫不猶豫地追了上去。

“走！”余阿登眼神一凜，如同最敏捷的獵豹，幾個縱躍就超過了前面的張旺。

“保住田！”張小雷也紅了眼，抓起身邊一把鐵鍬。

“拼了！”趙峰和其他幾個青年熱血上涌，紛紛抓起身邊能找到的任何工具——鋤頭、木樁、甚至是大塊的石頭，吼叫著，像一股決堤的洪流，緊隨著烏蠻滋佳那道一往無前的背影，悍然沖入了那片被暴雨和泥石流統治的、危機四伏的戰場！

瓢潑大雨中，一群年輕的身影，如同撲火的飛蛾，又像逆流而上的魚，在泥濘和洪流中，用血肉之軀，筑起一道守護家園和希望的堤壩。鐵器碰撞石塊的鏗鏘聲、沉重的喘息聲、短促的呼喝聲，在震耳欲聾的雷雨聲中，頑強地交織在一起。

八

冰冷的泥漿瞬間淹沒了烏蠻滋佳的小腿，刺骨的寒意針扎一樣鉆進骨頭縫里。洪水裹挾著碎石和斷枝，像無數只看不見的手，瘋狂地撕扯著他的身體，試圖將他拽倒、卷走。他死死咬著牙，將鐵鎬深深插入腳下濕滑的泥地，穩住身形，眼睛死死盯著前方——洪水正從一個被沖垮的巨大缺口，洶涌地灌入苗寨的梯田。

“堵住那個口子！”他用盡全身力氣嘶吼，聲音在狂暴的雨聲中顯得微弱，卻清晰地傳入緊隨其后的伙伴耳中。

沒有猶豫，沒有退縮。張旺、余阿登、趙峰幾個力氣最大的，立刻沖向那個如同猛獸巨口的決堤處。他們奮力將能找到的大石塊、粗木樁、甚至從旁邊山坡滾落的樹干，用肩膀頂著，用后背扛著，吼叫著推進洶涌的洪流，試圖堵住缺口。洪水巨大的沖擊力一次次將他們推得踉蹌后退，冰冷的泥水劈頭蓋臉地打來。

“頂住！再來！”張旺的臉憋成了醬紫色，脖子上青筋暴起，他和余阿登合力將一根沉重的斷木狠狠楔入石縫。

張小雷則帶著羅珍、蘇曉霞和另外兩人，揮舞著鐵鍬和鋤頭，在缺口兩側拼命挖掘泥土，壘筑臨時的擋水壩。鐵鍬鏟在濕透的泥地上，每一次都異常沉重，泥漿濺得滿頭滿臉。雨水模糊了視線，手臂酸痛得快要抬不起來。

“快！這邊土松了！加泥！”羅珍的聲音帶著哭腔，但手上的動作絲毫不停。蘇曉霞咬著嘴唇，一聲不吭，奮力將一鍬鍬沉重的濕泥甩向不斷被水流沖刷的堤壩根部。

烏蠻滋佳一邊奮力挖掘泥土加固旁邊一段搖搖欲墜的田埂，一邊焦急地掃視著整個混亂的戰場。他看到下方不遠處，洪水已經漫過了另一處較低的田埂，正威脅著更大一片梯田。

“小雷！帶兩個人！去下面！加固那個口子！快！”他嘶聲指揮，聲音已經沙啞。

張小雷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看了一眼這邊暫時穩住的主缺口，立刻點了兩個人：“跟我來！”三人深一腳淺一腳地沖向新的險情點。

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天地間一片混沌，只有白茫茫的雨幕和腳下咆哮的泥流。寒冷、疲憊、絕望，如同跗骨之蛆，啃噬著每個人的意志。手上磨破的血泡早已破裂，混著泥水，鉆心地疼。每一次抬起沉重的工具，都像是搬動一座山。

“滋佳哥！我不行了……”一個年紀較小的青年帶著哭腔喊道，他負責搬運石塊，此刻癱坐在泥水里，渾身發抖。

“不行也得行！”烏蠻滋佳猛地回頭，雨水順著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淌下，眼神卻像淬了火的刀子，狠狠刺向那個青年，“想想下面的田！那是苗寨多少戶人家的命根子！是我們自己闖的禍！趴下也得給我頂住！是男人就站起來！”

那青年被這眼神和吼聲激得一震，看著周圍同伴同樣在泥水里掙扎卻依舊拼命的身影，一股血氣涌了上來，他低吼一聲，掙扎著爬起，再次撲向泥水中的石塊。

時間在冰冷的雨水中、在沉重的喘息中、在一次次與洪水的角力中，變得無比漫長。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堵缺口的木樁被沖開，又被更粗的樹干頂住；壘起的土壩被沖塌一角，立刻有更多的泥土和草袋（臨時用衣服包泥做成）填上去。人成了泥塑，只有一雙雙眼睛，在雨幕中依舊燃燒著不肯熄滅的火焰。

就在所有人筋疲力盡，幾乎要撐不下去的時候，雨幕中，忽然出現了更多的身影！

苗寨的方向，十幾個穿著蓑衣、戴著斗笠的苗家漢子，在羅根生的帶領下，頂著暴雨，深一腳淺一腳地沖上了山坡！他們手里拿著鋤頭、扁擔、繩索，臉上寫滿了焦急和難以置信。顯然，是寨子里有人發現了這里的險情和這群“罪魁禍首”的玩命舉動。

羅根生沖在最前面，當他看到那片被泥石流沖擊、原本即將毀于一旦的梯田，此刻竟被一道由人體、樹干、石塊和濕泥倉促壘成的脆弱堤壩死死護住，而那群渾身泥漿、如同從地獄里爬出來的年輕人，還在洪水中瘋狂搏斗時，他那張刻板嚴厲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劇烈的震動。鷹隼般的眼睛里，憤怒和猜疑被一種巨大的沖擊所取代。

沒有質問，沒有指責。羅根生猛地一揮手中的長柄柴刀，用苗語嘶吼了一聲什么。他身后的苗家漢子們立刻像聽到沖鋒號令，毫不猶豫地沖進了冰冷的泥水洪流之中！

“堵這邊！”

“加木頭！”

“鏟土！快！”

生澀的漢語和苗語的呼喝聲第一次在暴雨中交織在一起，不再有隔閡，不再有仇恨，只剩下一個共同的目標——堵住洪水，保住田地！

多了一股生力軍，尤其是熟悉地形和水性的苗家漢子，局面瞬間改觀。沉重的原木被喊著號子合力抬起，精準地卡在關鍵位置；泥土像不要錢似的被飛快地挖掘、搬運、壘實。那道搖搖欲墜的臨時堤壩，在眾人的合力下，終于一點點穩固下來。洶涌的泥石流被強行改道，沿著預設的、避開梯田的溝壑，咆哮著沖下了更深的山谷。

當最后一股威脅梯田的洪流被成功引開，筋疲力盡的人們癱倒在泥水里，大口喘著粗氣時，雨勢，竟然奇跡般地開始減弱了。厚重的烏云裂開了一道縫隙，一縷慘淡的天光艱難地透了下來，照亮了這片剛剛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斗的狼藉山坡。

梯田保住了。雖然田埂多處受損，灌入了泥漿，但根基未毀。渾濁的洪水在下方溝壑里不甘地嗚咽著，漸趨平緩。

烏蠻滋佳拄著鐵鎬，勉強支撐著身體，抹去糊住眼睛的泥漿。他抬起頭，目光穿過稀疏的雨幕，正好撞上了不遠處羅根生投來的視線。老寨主也拄著柴刀站著，蓑衣上滴著水，斗笠下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沒有了往日的冰冷和譏誚，只有一種復雜的、難以言喻的震動，以及一絲……尚未消散的余悸。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烏蠻滋佳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正在悄然融化。

冰冷刺骨的泥水包裹著烏蠻滋佳麻木的雙腿，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部生疼，帶著濃重的土腥味。他拄著那根幾乎和他一樣疲憊的鐵鎬，勉強在泥濘中站穩。雨點變得稀疏了，不再像鞭子，倒像是冰冷的淚珠，砸在臉上，混著泥漿流下。他抬起頭，視線穿過迷蒙的雨霧，落在對面羅根生的臉上。

老寨主也站在那里，如同山崖上一棵被雷劈過的老松，沉默，卻不再透著拒人千里的冰冷。雨水順著他深刻的皺紋溝壑流淌，沖掉了臉上的泥點，也似乎沖淡了那些根深蒂固的刻痕。他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此刻不再銳利如刀，里面翻涌著極其復雜的東西：震驚、余悸、難以置信，還有一種深沉的、被什么東西狠狠撼動后的茫然。他看著眼前這片狼藉的山坡——崩塌的新渠、被泥漿覆蓋的管道碎片、那道由年輕人的身體和意志倉促壘成的、歪歪扭扭卻異常堅固的泥石堤壩、以及堤壩后安然無恙的苗寨梯田……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烏蠻滋佳身上，這個渾身泥漿、狼狽不堪卻眼神灼亮的年輕人。

羅根生的嘴唇微微翕動了幾下，喉結滾動，像是艱難地吞咽著什么。最終，他沒有說話。沒有斥責，沒有感謝，甚至沒有一個眼神的交流。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烏蠻滋佳一眼。那一眼，像沉重的石磨，緩緩碾過烏蠻滋佳的心頭，帶著前所未有的重量，也帶著一種……烏蠻滋佳從未在老人眼中見過的、近乎脆弱的東西。然后，羅根生猛地轉過身，用苗語低沉地吼了一句，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他不再看任何人，拄著柴刀，深一腳淺一腳地，率先朝著苗寨的方向走去。他身后那些同樣筋疲力盡的苗家漢子們，默默跟上，匯成一道沉默的、沾滿泥漿的人流，消失在漸漸稀薄的雨幕中。

沒有一句交流，卻勝過千言萬語。烏蠻滋佳望著他們消失的方向，胸腔里那股支撐著他搏斗到最后一刻的灼熱血氣，慢慢平息下來，化作一股溫熱的、帶著咸澀的暖流，悄然涌上眼眶。他用力眨了眨眼，將那不合時宜的濕意逼了回去。

“滋佳哥……”羅珍的聲音帶著哭腔和劫后余生的顫抖。她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頭發凌亂地粘在臉頰，衣服濕透緊貼在身上，冷得瑟瑟發抖。

“都沒事吧？”烏蠻滋佳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摩擦，他環顧四周。張旺癱坐在泥水里，咧著嘴想笑，卻扯痛了臉上的劃痕；余阿登沉默地檢查著自己被石塊砸中的小腿；張小雷眼鏡片上全是泥點，正小心翼翼地擦拭；蘇曉霞的藥箱掛在一邊，她正給一個劃破手臂的青年包扎；趙峰和其他幾個伙伴互相攙扶著，臉上是疲憊到極點的麻木，但眼神深處，卻燃燒著一種共同經歷過生死考驗后的奇異亮光。

“死不了！”張旺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隨即又齜牙咧嘴，“就是這身骨頭架子，快散了。”

“田……保住了。”張小雷抬起頭，看著下方那片雖然傷痕累累、但根基尚存的梯田，長長地吁了一口氣，那氣息在微涼的雨后空氣中凝成一道短暫的白霧。

“嗯，保住了。”烏蠻滋佳重復道，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他抬頭望向老鷹巖頂的方向，那里，云霧正在慢慢散開，隱約還能聽見那條小溪流淙淙的水聲，如同遙遠而堅定的召喚。

雨徹底停了。一道微弱的陽光，終于艱難地穿透了云層的最后縫隙，如同金色的利劍，斜斜地劈開了山谷中彌漫的水汽，照亮了這片泥濘狼藉的山坡，也照亮了這群泥塑般、卻仿佛煥發著新生的年輕面龐。濕漉漉的山林在陽光中蒸騰起薄薄的霧氣，空氣中彌漫著泥土、草木和雨水的清新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