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蠻滋佳推開自家院門時,已是深夜。月光清冷地灑在泥地上,映出院子里一片寂靜。堂屋的煤油燈還亮著,昏黃的光暈從門縫里透出來。他渾身上下沒有一處干凈地方,泥漿干涸后板結在衣服上,像披了一層沉重的甲胄,每走一步都帶著泥塊碎裂的細微聲響。
他輕輕推開門。父親烏蠻國程依舊坐在那個角落的小竹凳上,就著昏黃的燈光,劈著竹篾。篾刀劃過竹子的“唰唰”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聽見門響,他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卻沒有抬頭。
母親段阿英從里屋快步走出來,看到兒子這副泥猴般的模樣,驚得低呼一聲:“阿佳!你這是……”她急忙上前,想幫他拍打身上的泥塊,又不知從何下手,眼中滿是心疼和擔憂。
“阿媽,沒事。”烏蠻滋佳的聲音帶著濃重的疲憊,卻異常平靜,“田保住了。”
段阿英愣了一下,還想問什么,烏蠻國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先去洗洗,把濕衣服換了,當心著涼。”
依舊是那平淡無波、聽不出情緒的語氣。烏蠻滋佳“嗯”了一聲,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灶房。灶上溫著一大鍋熱水,顯然是母親一直備著的。他舀水,脫掉冰冷僵硬、沾滿泥塊的衣褲,用溫熱的毛巾一遍遍擦拭著凍得發青的皮膚。冰冷僵硬的身體在熱水的刺激下漸漸恢復知覺,隨之而來的是全身骨頭散架般的酸痛。
他換了干凈的舊衣服出來,發現父親已經放下了篾刀。烏蠻國程坐在那里,手里拿著煙袋鍋,卻沒有點煙,只是無意識地摩挲著光滑的煙桿。昏黃的燈光照著他半邊臉,額上深刻的皺紋在光影里顯得格外沉郁。屋子里彌漫著一種異樣的沉默。
烏蠻滋佳在父親對面的小板凳上坐下,低著頭,看著自己洗得發白、還殘留著泥土痕跡的腳背。他知道父親在等,等一個解釋,或者,等一個結果。
“老鷹巖的水,”烏蠻國程終于開口了,聲音不高,像是從胸腔深處發出來,帶著煙葉的沙啞和歲月的重量,“引下來了?”
“沒。”烏蠻滋佳搖搖頭,聲音干澀,“渠……被暴雨沖垮了一段。管子……也毀了不少。”
預料之中的答案。烏蠻國程沉默了片刻,煙鍋在粗糙的手指間慢慢轉動。
“苗寨的田……真保住了?”他又問,語氣里聽不出是疑問還是確認。
“保住了。”烏蠻滋佳抬起頭,看向父親的眼睛,“羅寨老……他們后來也來了。”
“唔。”烏蠻國程應了一聲,又是長久的沉默。只有煤油燈芯偶爾發出的輕微“噼啪”聲。
就在烏蠻滋佳以為談話到此為止時,父親卻忽然長長地、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那嘆息聲悠長而沉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又像攪動了深埋心底的泥沙。
“保住了就好……”烏蠻國程低聲重復著,像是在對兒子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復雜地落在烏蠻滋佳臉上。那眼神里,沒有了往日的嚴厲和審視,沒有了那種“嘴上沒毛”的輕視,甚至沒有了對他“瞎折騰”的不以為然。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東西,沉甸甸的,帶著審視,帶著一種近乎陌生的……掂量?
“路……”烏蠻國程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像是在耳語,帶著一種歷經滄桑后的洞悉,“路,是人走出來的。老輩人的腳印踩實了,成了路。可這路,要是走到頭是堵死的墻,是年年見血的仇……那就得有人,豁出去,撞開它,或者……另開一條道。”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咀嚼自己說出的這番話的分量,“撞墻的頭破血流,開新道的……難,難得很。”
他說完,不再看兒子,而是拿起放在腳邊的篾刀,重新開始慢條斯理地劈削那根細長的竹篾。篾刀劃過竹子的“唰唰”聲再次響起,在寂靜的夜里,單調,卻似乎帶上了一種與往日不同的、沉穩而悠長的韻律。
烏蠻滋佳坐在小板凳上,聽著那熟悉的“唰唰”聲,看著父親在昏黃燈光下專注而沉默的側影。父親沒有說支持,沒有說贊許,甚至沒有明確評價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但那聲嘆息,那句“保住了就好”,尤其是那句“撞開它,或者另開一條道”,像一把無形的鑰匙,輕輕旋開了父子之間那道無形的、厚重的門閂。一股溫熱的暖流,混雜著酸楚和前所未有的踏實感,緩緩淌過心田,驅散了深夜的寒意和身體的疲憊。他靜靜地坐著,沒有動,也沒有再說話,只是感受著這份沉默中傳遞的、遲來的、如山岳般沉甸甸的理解。
時間悄然流逝。窗外的月色似乎更明亮了些。院子里,傳來幾聲細微的蟲鳴。
就在這時,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打破了夜的寧靜,顯得有些急促。腳步聲在院門口停下,隨即響起一個刻意壓低卻難掩激動的聲音:“滋佳!滋佳在嗎?”
是張旺!
烏蠻滋佳和父親對視一眼,烏蠻國程手中的篾刀頓了一下。烏蠻滋佳起身去開門。
門外站著的不止張旺,還有羅珍和張小雷。張旺臉上還帶著泥印子,但眼睛亮得驚人,手里緊緊攥著幾張濕漉漉、邊緣卷曲的紙。羅珍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紅暈,呼吸有些急促。張小雷則扶了扶眼鏡,鏡片后的眼神充滿興奮。
“怎么了?”烏蠻滋佳心頭一跳。
“你看這個!”張旺迫不及待地把手里的紙塞給烏蠻滋佳,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顫,“我回家換衣服,發現口袋濕透了,小雷哥記數據的本子也泡了湯!我就想著把濕紙攤開晾晾……結果!結果你看!”
烏蠻滋佳借著堂屋透出的燈光看去。那幾張紙正是張小雷平時用來記錄測量數據的本子內頁,被水泡得字跡洇開模糊,紙張皺巴巴的。但在其中一張紙被水浸透又半干的邊緣空白處,幾行被水漬意外顯現出來的、模糊卻清晰的鉛筆字跡,如同神啟般映入眼簾!
那似乎是從某本書上描摹下來的草圖輪廓,旁邊潦草地寫著幾個字:“……老鷹巖北坡……石灰巖裂隙……潛流……水量穩定……”
北坡?!
烏蠻滋佳的心臟猛地一縮,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住了!他猛地抬頭看向張小雷。
張小雷用力點頭,鏡片后的眼睛閃閃發光:“對!北坡!我們之前一直盯著巖頂洼地和南坡!完全忽略了北坡!水往低處流,洼地的水肯定有來源!這水漬……這輪廓……很像書上說的喀斯特地貌地下潛流的露頭點!如果北坡真有穩定水源,而且位置比南坡的引水點還低……”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那就意味著,”羅珍接口道,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和希望,“我們不用再爬那么高的老鷹巖!不用再挖那么陡的渠!引水的路……能短一大截!能省好多好多工!”
“對!”張旺猛地一拍大腿,興奮地幾乎跳起來,“而且管子也好鋪!不用那么陡!”
巨大的驚喜如同洶涌的浪潮,瞬間沖垮了烏蠻滋佳所有的疲憊和酸楚。他緊緊捏著那幾張濕漉漉的、如同命運饋贈的紙張,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他猛地回頭,看向堂屋門口。
父親烏蠻國程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門邊,手里還拿著篾刀,昏黃的燈光勾勒出他沉默而高大的輪廓。他深邃的目光越過烏蠻滋佳的肩膀,落在那幾張被年輕人視若珍寶的濕紙上,又緩緩抬起,掃過張旺、羅珍、張小雷那一張張年輕、激動、閃爍著希望光芒的臉龐。他那張被歲月雕刻得如同山巖般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處,似乎有什么東西,如同深潭投入石子,漾開了一圈極其細微、卻真實存在的漣漪。
他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堂屋里那盞煤油燈的火苗,在他身后無聲而溫暖地跳躍著,將暖黃色的光暈,溫柔地灑向門外這群在深夜里依舊為希望而激動的年輕人,也照亮了他們腳下那片剛剛經歷過風雨、泥濘卻堅實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