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鈴聲斷斷續續,如同溺水者微弱的呼救,在石峽幽深曲折的罅隙間游弋、回蕩。每一次脆響,都像一根無形的絲線,牽扯著蘇燼殘存的意識,拽著他沉重的軀體,在冰冷堅硬的凍土和嶙峋的怪石間,一寸寸向前挪移。
石峽越往深處,光線越是稀薄。濃稠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墨汁,沉甸甸地包裹下來,吞噬著視野里最后一點模糊的輪廓。唯有那微弱的風鈴聲,成了黑暗中唯一的方向。蘇燼閉著眼,僅憑聽覺和腳下凍土傳來的冰冷觸感,摸索著前進。手臂深可見骨的傷口被布條草草捆扎,每一次摩擦巖壁都帶來鉆心的劇痛,血水早已浸透布條,又在低溫下凍結,硬邦邦地貼在皮肉上。丹田深處,那個冰冷的黑色漩渦在淡青苔蘚暖流的壓制下,旋轉得異常滯澀,如同生銹的齒輪,每一次轉動都牽扯著靈根深處盤踞的黑色“根須”,帶來陣陣鈍痛和森寒的麻木。懷里的黑石沉寂著,搏動感微弱,卻像一枚深埋的毒刺,冰冷地提醒著它的存在。
他不敢停下咀嚼口中的苔蘚。那滑膩冰冷的觸感和濃重的土腥味早已麻木了他的味覺,吞咽成為一種機械的本能。淡青色的暖流絲絲縷縷地在冰冷的軀體內游走,對抗著無處不在的寒意和丹田的森然,維系著這具破敗軀體最后一點生機。他像一頭被重創、僅憑本能驅使的野獸,所有的念頭都坍縮成兩個字:向前。
鈴聲近了。
不再是飄渺難尋的召喚,而是變得清晰、穩定,帶著一種奇特的韻律,叮鈴…叮鈴…不急不徐,仿佛亙古以來就在這片黑暗深處回響。風中,似乎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
不是荒野篝火的焦糊味,也不是村莊灶膛的柴火氣,那是一種更加清淡、更加悠遠、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草木灰燼味道的煙火氣。這縷微弱的氣息,在這片死寂冰冷、只有風哭石號的石峽深處,顯得如此突兀,又如此令人心顫。
蘇燼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了幾分,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喉嚨里發出嗬嗬的聲響。他猛地睜開眼,布滿血絲的眼球在黑暗中徒勞地轉動,試圖捕捉那鈴聲和煙火氣的來源。
前方,石峽似乎到了盡頭。嶙峋的石壁向兩側豁然敞開,視野驟然開闊。然而映入眼簾的,并非想象中的仙家洞府、靈山妙境。
是一片巨大的、傾斜的廢墟。
殘破的、巨大的石質基座如同巨獸斷裂的脊骨,半埋在凍土和厚厚的枯枝敗葉之下,在昏暗的天光下勾勒出龐大而凄涼的輪廓。斷裂的巨大石柱橫七豎八地倒伏在廢墟之中,有些深深插入凍土,只露出半截布滿風蝕痕跡的柱身;有些則徹底碎裂,散落成無數大小不一的石塊,被厚厚的苔蘚和枯藤覆蓋。依稀可辨的臺階早已殘破不堪,淹沒在荒草和碎石之下。更遠處,依著后方一面相對完整的、高聳入云的巨大斷崖,矗立著幾棟搖搖欲墜的建筑輪廓。
那些建筑,與其說是殿宇,不如說是勉強支棱在斷壁殘垣上的巨大棚屋。墻體是粗糙的原木和巨大的不規則石塊混雜壘砌,縫隙間塞著枯草和泥巴。屋頂覆蓋著厚厚的、不知名的枯黃茅草,在凜冽的寒風中簌簌抖動,仿佛隨時會被掀飛。幾扇破敗的木窗用草繩勉強固定著,黑洞洞的,透不出一絲光亮。
荒涼。破敗。死寂。
只有那清晰的風鈴聲,正來自廢墟深處,那幾棟歪斜棚屋中最高的一棟的屋檐下。一枚小小的、黃銅色的鈴鐺,用褪色的紅繩系在檐角一根探出的、同樣布滿裂紋的木梁上,在寒風中輕輕搖曳,發出清脆空靈的叮鈴聲。
而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煙火氣,則從最高那棟棚屋側面,一個低矮、用亂石和泥巴糊成的煙囪里,極其微弱地飄散出來,細若游絲,仿佛隨時會被寒風掐滅。
這里…就是青嵐宗?
蘇燼僵立在石峽出口的陰影里,像一尊被風化的石像。寒風卷著雪籽,抽打在他布滿血污和塵土的破舊夾襖上,發出噗噗的輕響。他望著那片巨大的廢墟,望著那幾棟在寒風中瑟縮的破敗棚屋,望著檐角那枚孤獨搖曳的風鈴。一股難以言喻的冰冷,比東荒的寒風更甚,從腳底板瞬間竄上天靈蓋,凍結了他殘存的、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
凌虛子…那個從天而降、用命把他從紫黑天幕和暗紅虛影下拖進這片荊棘林的青袍人…他拼死護住的,就是這樣一個地方?一個比熄壤村更加破敗、更加死氣沉沉的…廢墟?
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四肢百骸,幾乎要將他殘存的意志徹底沖垮。懷中的黑石仿佛感應到他心神的劇烈動蕩,沉寂的搏動猛地清晰了一絲,丹田處的冰冷漩渦也似乎掙扎著想要加速旋轉,釋放出更深的寒意。
就在這時,那低矮煙囪里飄出的、微弱到極致的煙火氣,被風卷著,拂過他的鼻尖。那縷清淡悠遠、帶著草木灰燼味道的氣息,像一根細針,輕輕刺破了失望的冰層。
還有人在。至少,那煙囪下,還有一點活氣。
活下去!
這個念頭再次如同野火燎原,瞬間燒盡了所有的遲疑和茫然。管它是仙宗還是廢墟!管它破敗還是死寂!只要還有一點煙火氣,就還有一線生機!
蘇燼不再猶豫。他拖著傷痕累累、疲憊不堪的身軀,踉蹌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踏入了這片傾斜的廢墟。腳下是厚厚的、不知積攢了多少年的枯枝敗葉,踩上去發出沉悶腐朽的碎裂聲。倒塌的石柱、散落的巨大石塊,如同沉默的墓碑,矗立在荒草與荊棘之間。空氣里彌漫著濃重的、歲月沉淀下的塵埃味和植物腐敗的氣息,混合著那縷微弱的煙火氣,形成一種奇異而蒼涼的味道。
他朝著那棟懸掛著風鈴的最高棚屋走去。越靠近,那叮鈴聲便越發清晰,煙火氣也略微濃郁了一絲。棚屋的木門歪斜著,沒有門板,只掛著一塊厚重的、邊緣磨損起毛的灰黑色獸皮簾子,遮擋著門洞,也擋住了屋內的景象。
蘇燼在獸皮簾子前停下。手臂的劇痛,丹田的森寒,長途跋涉的脫力感,以及面對未知的緊張,讓他喘息粗重,渾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他深吸一口氣,那帶著草木灰燼味的煙火氣涌入肺腑,帶來一絲奇異的安撫。他伸出那只相對完好的手,顫抖著,卻又異常堅定地,抓住了那塊冰冷粗糙、帶著濃重獸腥味的厚重獸皮簾子邊緣。
入手沉重,帶著一種粗糲的質感。他用力,向旁邊掀開一條縫隙。
一股混合著煙火氣、草藥味、陳舊木頭味和某種…難以形容的、如同雨后森林深處般濕潤清冽氣息的暖風,猛地從門簾縫隙中涌出,撲在蘇燼冰冷的臉上!
這暖意并不熾熱,甚至有些微涼,卻帶著一種與石峽外刺骨寒風截然不同的、令人心神一松的溫潤感!仿佛瞬間從冰窟跌入了一片潮濕溫暖的苔蘚地。
蘇燼被這突如其來的暖風激得渾身一顫,下意識地瞇起了眼,朝門簾縫隙內望去。
光線昏暗。屋內沒有燈燭,只有屋子中央,一個用黑色石塊粗糙壘砌的方形火塘里,燃燒著一小堆微弱的炭火。炭火不是尋常的木炭,而是一種奇特的、散發著淡淡青色微光的炭塊,只有寥寥幾塊,靜靜地燃燒著,沒有尋常火焰的跳動,只有一種溫潤內斂的光和熱散發出來,照亮了火塘周圍一小片區域。
火塘邊,一個身影背對著門簾,盤膝而坐。
那是一個極其瘦削佝僂的背影。穿著一件洗得發白、同樣打滿補丁的灰色舊道袍,袍子空蕩蕩地罩在瘦骨嶙峋的身體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灰白的頭發用一根枯樹枝隨意地挽在腦后,散落著不少凌亂的發絲。他低著頭,似乎在專注地看著火塘里那幾塊燃燒的青炭,一動不動,如同一尊凝固的泥塑。只有偶爾,他那如同枯枝般的手指,會極其輕微地動一下,似乎是在撥弄炭火。
整個屋子異常簡陋空曠。除了火塘和那個佝僂的背影,幾乎看不到任何陳設。地面是夯實的泥土,角落里堆著一些看不清形狀的雜物,覆蓋著厚厚的灰塵。空氣中彌漫著那股混合的、溫潤的氣息,以及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孤寂與遲暮。
蘇燼僵在門簾外,掀著簾子的手停在半空。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是開口?還是退走?眼前這景象,與他想象中的“宗門”,與凌虛子臨終囑托的份量,落差巨大得如同天塹。
就在這時,那佝僂的背影,似乎并未回頭,卻仿佛早已洞悉門外的一切。一個極其蒼老、沙啞、如同枯葉摩擦般的聲音,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疲憊,緩緩地在寂靜的屋內響起:
“進來吧,孩子。門外的‘蝕骨寒’,擋不住你多久了。”
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獸皮簾子和呼嘯的寒風,鉆進蘇燼的耳朵里。
“蝕骨寒”三個字,如同驚雷,瞬間在蘇燼腦海中炸響!他渾身劇震!這個佝僂的老者…他竟一眼看穿了自己體內那源自黑石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森然寒意?!
蘇燼的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碎肋骨!是敵?是友?是陷阱?還是…唯一的生路?
所有的念頭在電光火石間碰撞、翻滾。但身體深處那不斷蔓延的冰冷和劇痛,還有那縷溫潤的、帶著草木灰燼味的煙火氣,卻像一只無形的手,推著他做出了選擇。
他不再猶豫。用盡最后一點力氣,猛地掀開了那塊厚重的獸皮簾子!
一股更濃郁的溫潤氣息包裹了他。他踉蹌著,一步踏入了這間昏暗、簡陋、卻透著奇異溫暖的棚屋。沉重的獸皮簾子在身后落下,隔絕了外面呼嘯的寒風和冰冷的荒蕪。
棚屋內,只剩下火塘里青炭燃燒發出的極其微弱的噼啪聲,以及蘇燼粗重壓抑的喘息。他站在門口的光影交界處,渾身血污,狼狽不堪,像一頭誤入人類巢穴的受傷幼獸,警惕而茫然地注視著火塘邊那個依舊佝僂著、背對著他的灰袍身影。
老者依舊沒有回頭。他只是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那只如同枯枝般的手,朝著火塘對面一個用干草簡單鋪就、還算平整的位置,輕輕指了指。動作帶著一種行將就木的遲緩。
“坐。”那個蒼老沙啞的聲音再次響起,依舊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把凌虛子給你的東西…拿出來。”
蘇燼的心臟猛地一縮!他…他不僅知道“蝕骨寒”,他還知道凌虛子!知道那本染血的劍譜!
巨大的震驚和強烈的戒備瞬間攫住了他!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胸口,那里緊貼著冰冷的黑石和那本浸染著凌虛子鮮血的薄冊。身體因為緊張而繃緊,牽動了手臂的傷口,劇痛讓他悶哼一聲,額角滲出冷汗。
火塘對面,那佝僂的灰袍身影,終于極其緩慢地…轉過了身。
一張溝壑縱橫、布滿深刻歲月痕跡的臉龐,映入蘇燼的眼簾。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蒼白,緊貼著高聳的顴骨,眼窩深陷,如同兩口枯井。但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如同寒夜里淬過冰的星辰,深邃、銳利、仿佛能穿透皮肉骨骼,直抵靈魂深處!此刻,這雙眼睛正平靜地、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蒼涼,注視著門口這個渾身浴血、眼神兇狠卻難掩稚嫩的少年。
老者渾濁的目光在蘇燼捂著胸口的手上停頓了一瞬,那銳利的眼神似乎微微黯淡了一絲,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是悲憫?是了然?還是更深沉的疲憊?
他沒有催促,只是用那雙能看透靈魂的眼睛,靜靜地看著蘇燼。
棚屋內,空氣仿佛凝固了。只有青炭燃燒的微光,在兩張面孔之間跳躍、明滅。蘇燼能清晰地聽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感受到丹田深處那冰冷漩渦在老者目光注視下,似乎都凝滯了一瞬的詭異感覺。
時間,在沉默的對峙中,一點一滴地流逝。
終于,蘇燼緊抿的、干裂滲血的嘴唇,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他緩緩地、極其艱難地,放下了那只捂著胸口的手。另一只手臂雖然劇痛,卻異常堅定地,探入懷中那最貼身、最冰冷的位置。
他掏出的,不是那塊帶來無盡痛苦的冰冷黑石。
而是那個用染血的灰布,緊緊包裹著的、邊緣磨損起毛的長條狀物件。
他顫抖著,用沾滿自己血污和苔蘚碎屑的手,一層層,解開了那染血的灰布結。動作緩慢而沉重,仿佛在揭開一個沉重的過往,一個亡者的遺愿。
灰布散開。
那本紙質粗黃、封面只有一道斜斜如凝固閃電般墨痕的薄冊——《劍譜》,靜靜地躺在他血跡斑斑的掌心。
他抬起頭,迎向老者那雙深邃如枯井般的眼睛,喉嚨滾動了一下,發出一個嘶啞干澀、幾乎不成調的聲音: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