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蝕巖群像遠古巨獸沉默的骸骨,嶙峋地矗立在枯棘荒林深處。風在那些被歲月啃噬出千瘡百孔的巖體間穿梭、擠壓,發出尖銳而凄厲的嗚咽,如同萬千亡魂在狹窄的甬道里絕望哭嚎。蘇燼緊貼著冰冷粗糙的巖壁,像一只壁虎在巨獸的肋骨縫隙間艱難挪移。每一步都牽扯著丹田深處那個緩慢旋轉的冰冷漩渦,每一次落腳都踏在凍得硬如鐵板的土地上,發出輕微卻刺耳的“咔嚓”聲,仿佛踩碎了什么脆弱的骨骸。
他追逐著那抹淡青的痕跡。
那奇異的苔蘚,如同黑暗中的微弱路引,頑強地附著在巖石與凍土交接的陰影里,或是一道狹窄巖縫的深處。它們細密柔軟,散發著一種近乎卑微的、內斂的淡青色微光。蘇燼不敢過多攫取,只在每次感覺體內寒意即將吞噬殘存意識時,才用凍得開裂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刮下指甲蓋大小的一點苔粉,混合著口中艱難分泌的唾液,咽下去。
那一點苔粉入腹,帶來的暖意極其微弱,如同寒夜里呵出的一小團白氣,轉瞬就會被無邊的冰冷吞噬。但這微弱的暖流,卻像黑暗中一根堅韌的絲線,死死地吊住了他搖搖欲墜的神志,也奇跡般地稍稍壓制了懷中黑石搏動帶來的刺骨侵蝕感——丹田處的冰冷漩渦旋轉似乎真的滯澀了一絲,那些盤踞在靈根周圍的黑色“根須”也暫時停止了貪婪的蔓延。這微小的變化,成了他在這片死寂絕地中跋涉下去的唯一憑依。
他不敢停。停下,就意味著被這片荒林徹底凍僵、吞噬。懷里的硬薯塊和草根早已耗盡,凌虛子留下的那個灰撲撲的塊莖,他只敢在實在熬不住時,掰下米粒大小的一點含在舌下。那霸道的熱流和強烈的毒性眩暈感相互撕扯,像一把雙刃劍,既能短暫驅散刺骨寒意,又隨時可能將他拖入昏迷的深淵。
方向是南方偏西。他憑著巖石走向和苔蘚斷斷續續的指引,在迷宮般的風蝕巖群和扭曲的枯棘叢中,蹣跚前行。時間失去了刻度,只剩下無盡的灰暗天光、刺骨寒風和體內永不停歇的冰冷搏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天,也許是幾個時辰。前方嶙峋的怪石愈發密集高大,形成一片幽深曲折的石峽。淡青色的苔蘚痕跡在這里變得密集了些,甚至在某些避風的巖窩里,能看到指甲蓋大小的一片。蘇燼精神微振,加快了腳步。就在他即將踏入那片石峽入口時,腳下猛地一空!
那看似結實的凍土,竟是一層薄薄的硬殼!下面是一個被枯枝敗葉虛掩的、深不見底的陷坑!蘇燼猝不及防,整個人瞬間失重,朝著坑底墜落!冰冷的空氣呼嘯著灌入耳鼻!
危急關頭,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猛地扭身,雙手不顧一切地向前抓去!嗤啦——!單薄的夾襖袖子被尖銳的巖石棱角瞬間撕裂,手臂上傳來火辣辣的劇痛!但他也成功地抓住了一塊凸出坑壁的、堅硬冰冷的巖石邊緣!身體重重地撞在坑壁上,五臟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頭一甜,一股腥甜涌上,又被他死死咽了回去。
他像一片破布般掛在坑壁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黑暗,冷颼颼的風從下方倒灌上來。雙臂因巨大的下墜力道和冰冷的巖石棱角割入皮肉的劇痛而劇烈顫抖,幾乎支撐不住。更要命的是,這突如其來的劇變和瀕死的刺激,如同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引爆了他懷中那沉寂了片刻的黑石!
嗡——!
一股遠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異力猛地從黑石中爆發!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如同決堤的冰河,帶著毀滅一切的意志,狠狠沖向他丹田深處的漩渦!那原本被苔蘚暖意稍稍壓制的黑色漩渦,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燃料,驟然加速旋轉!體積在蘇燼的感知中猛地膨脹了一圈!
“呃啊——!”蘇燼發出一聲壓抑到極致的慘嚎,雙臂再也支撐不住,指關節因劇痛而瞬間失力!身體再次向下滑落!
千鈞一發之際,他腳尖猛地蹬向坑壁一處微小的凸起!借著這微不足道的反沖力,身體向斜上方蕩起,另一只鮮血淋漓的手胡亂向前抓去!
噗嗤!
五指深深陷入一片冰涼滑膩之中!入手處不再是堅硬粗糙的巖石,而是一種堅韌、厚實、帶著濃郁濕冷土腥氣的苔蘚層!正是他苦苦追尋的淡青色苔蘚!而且這一片,覆蓋在坑口邊緣避風的巖窩里,積了厚厚一層!
求生的意志爆發!蘇燼五指如鉤,死死摳進那滑膩厚實的苔蘚層里,如同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木!手臂肌肉賁張,青筋暴起,用盡全身殘存的氣力,配合著雙腳在坑壁上蹬踏,一點點,一寸寸,將沉重的身體艱難地向上拖拽!
每一次發力,丹田處那個加速旋轉的冰冷漩渦都如同絞肉機般瘋狂撕扯!那膨脹的黑色漩渦中心,仿佛睜開了一只無形的、充滿貪婪與惡意的眼睛,冰冷地注視著他靈根處那些被黑色“根須”纏繞的本源,侵蝕的速度陡然加快!劇痛如潮水般一波波沖擊著他的神經,眼前陣陣發黑,耳邊是尖銳的嗡鳴和自身粗重如破風箱般的喘息。
汗水混合著臂膀傷口滲出的血水,浸透了破爛的衣袖,滴落進深不見底的黑暗。他咬碎了牙關,口腔里彌漫著濃郁的血腥味,僅憑著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不甘在支撐!
不能死在這里!爹的墳還在熄壤北坡!凌虛子的血還沒干透!那本染血的劍譜…他還沒看明白!
“嗬…嗬…”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蘇燼雙目赤紅,布滿血絲,幾乎瞪裂眼角!終于,在身體徹底脫力前,他猛地一掙,上半身狼狽地翻上了坑口邊緣!他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冰冷的苔蘚層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血腥味和肺葉灼燒的痛楚。雙臂血肉模糊,深可見骨,鮮血汩汩涌出,染紅了身下淡青色的苔蘚。
懷中的黑石依舊在瘋狂搏動,丹田的劇痛沒有絲毫緩解。但劫后余生的短暫喘息,讓他腦中閃過一絲清明。他掙扎著,用還能動彈的手,瘋狂地抓起身邊厚實的淡青色苔蘚,不管不顧地塞進嘴里!滑膩冰冷的苔蘚帶著濃重的土腥味,幾乎讓他嘔吐,但他強迫自己大口吞咽!
更多的苔蘚被胡亂地按在手臂深可見骨的傷口上!
一股比之前強烈數倍的暖流,猛地從胃里騰起,順著四肢百骸奔涌!這暖流帶著一種奇異的、草木初生般的蓬勃生機,所過之處,雖然無法驅散丹田核心那源自黑石的森寒本源,卻如同一道溫暖堅韌的堤壩,死死地擋在了那加速旋轉的黑色漩渦與身體其他部位之間!漩渦釋放出的狂暴冰冷異力撞在這“堤壩”上,竟被暫時阻隔、消融了大半!靈根處那些黑色“根須”瘋狂蔓延的勢頭,也如同被無形的力量拉扯住,猛地一滯!
劇痛瞬間減輕了數分!
蘇燼貪婪地喘息著,感覺凍僵麻木的肢體在這暖流的沖刷下,恢復了些許知覺。他低頭看向手臂的傷口,只見那些覆蓋在傷口上的淡青色苔蘚,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邊緣開始微微蠕動、收縮,絲絲縷縷的青色微光滲入翻卷的血肉之中。雖然無法立刻愈合如此深的傷口,但那火辣辣的劇痛和刺骨的寒意,卻被迅速驅散,傷口邊緣傳來清晰的麻癢感,流血也明顯減緩了!
這苔蘚…是救命的藥!更是對抗體內那邪物的盾!
他不敢怠慢,又抓了幾大把苔蘚塞進懷里,緊貼著黑石和那本染血的劍譜。冰冷的搏動感被厚實的苔蘚層阻隔,變得沉悶了一些。他掙扎著坐起,背靠著冰冷的巖壁,撕下相對完好的里衣布條,草草包扎住手臂深可見骨的傷口。每一次動作都牽扯著傷處,帶來鉆心的痛,但比起丹田處那絞肉機般的折磨,這已是能夠忍受的皮肉之苦。
他需要休息,哪怕片刻。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冰冷的疲憊感從骨髓深處蔓延上來。他強撐著,掏出懷里那本染血的薄冊——《劍譜》。冰冷的指尖撫過封面上那道斜斜的、如凝固閃電般的墨痕,仿佛能汲取一絲力量。他顫抖著翻開,目光掠過第一頁那力透紙背、浸染悲愴的字句:
“劍,非金鐵。”
“道,非言語。”
“心之所向,刃之所指。”
“斬虛妄,斷枷鎖。”
目光最后死死釘在“斬虛妄,斷枷鎖”六個字上。
虛妄…枷鎖…
他低頭,看向自己的胸口。隔著單薄的、被血和汗浸透的衣衫,能感受到懷中那塊冰冷搏動、如同寄生毒瘤般的黑石。這帶來無盡痛苦、侵蝕他根基的邪物,不就是最大的虛妄?最強的枷鎖?
一股難以言喻的戾氣,混合著絕境求生的兇狠,猛地從心底竄起!他死死攥緊了劍譜,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凌虛子用命換來的東西,難道就只是一本看不懂的圖畫?
他猛地將劍譜翻到后面,跳過那些潦草的人形劍勢圖,目光在那些沾染著干涸血跡的頁面上急切地搜尋。終于,在靠近末尾的一頁空白處,他看到了一行更加潦草、幾乎力竭而書的細小墨字,像是凌虛子重傷瀕死時匆匆寫就:
**“意先至…氣自隨…不拘泥…破心障…”**
意先至…氣自隨…
蘇燼的呼吸驟然急促起來。一個近乎瘋狂、卻又在絕境中顯得無比自然的念頭,如同閃電般劈開他混亂冰冷的腦海!
他猛地閉上雙眼,不再去看那些扭曲簡陋的劍招圖譜。他將全部殘存的心神,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痛苦,所有的不甘與憤怒——對熄壤村的貧瘠與遺忘,對爹臨終囑托的沉重,對凌虛子染血遺言的悲愴,對體內那冰冷邪物的刻骨仇恨——統統凝聚!化作一把無形無質、卻在他意念中無比清晰的“劍”!
這把“劍”,沒有形狀,只有一股斬斷一切的決絕!一股焚盡虛妄的熾烈!一股沖破枷鎖的瘋狂!
“意”之劍,在他冰冷枯寂的識海中,悍然成形!
就在這意念之劍成形的剎那!
異變陡生!
他丹田深處,那個被淡青苔蘚暖流暫時壓制的、緩慢旋轉的冰冷黑色漩渦,猛地一震!仿佛感應到了這股源自蘇燼靈魂深處、帶著強烈反抗意志的“意”之鋒芒!漩渦的旋轉驟然加速到一個恐怖的程度!一股遠比之前更加精純、更加森寒、仿佛能凍結靈魂本源的異力,如同被激怒的黑色毒龍,咆哮著從漩渦中心噴涌而出,無視了淡青苔蘚暖流構筑的“堤壩”,狠狠撞向蘇燼凝聚在識海中的那柄“意”之劍!
轟——!
蘇燼只覺得自己的頭顱仿佛被一柄無形的萬鈞冰錘狠狠砸中!意識瞬間陷入一片空白!極致的冰冷與撕裂靈魂的劇痛同時爆發!他眼前徹底一黑,身體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頭,軟軟地順著巖壁滑倒在地。
昏迷前的最后一瞬,他模糊地“看”到,識海中那柄剛剛凝聚的、粗糙的“意”之劍,在那黑色毒龍般異力的沖擊下,如同脆弱的琉璃,寸寸碎裂,化為虛無的冰屑…
黑暗,徹底吞噬了他。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只是彈指一瞬,又或許漫長如百年。一絲微弱卻異常堅韌的暖意,如同穿透厚重冰層的陽光,艱難地滲入蘇燼冰冷僵硬的意識深處。
是懷中的淡青苔蘚。
那微弱卻持續的暖流,如同最忠誠的衛士,在他意識沉淪的深淵邊緣,死死地拉住了他下墜的腳步。丹田處,那狂暴的黑色漩渦似乎也因為剛才那一下猛烈的爆發而消耗巨大,旋轉速度重新變得緩慢滯澀。靈根處的黑色“根須”雖然依舊盤踞,蔓延的勢頭卻暫時停止了。
蘇燼的眼皮顫動了幾下,極其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
視線模糊不清,全身像是被拆散重組過,沒有一處不痛。尤其是頭顱,仿佛要裂開一般。但他活下來了。
他掙扎著,用還能動的那只手,再次抓起一大把冰冷的淡青苔蘚,塞進嘴里,大口吞咽。更多的生機暖流涌入,驅散著深入骨髓的寒意,也稍稍撫慰著靈魂受創的劇痛。
他靠在冰冷的巖壁上,喘息著,眼神空洞地望著石峽上方那一線灰暗的天空。識海中那柄碎裂的“意”之劍,殘存的碎片似乎還帶著冰冷的刺痛感。
意先至…氣自隨…他嘗試了,然后被體內那邪物毫不留情地碾碎。
絕望嗎?
蘇燼的嘴唇抿成一條冰冷的直線。他摸索著,再次掏出那本染血的劍譜。這一次,他沒有翻看,只是用沾滿血污和苔蘚碎屑的手指,死死地、一遍遍地摩挲著封面上那道斜斜的、如凝固閃電般的墨痕。
冰冷,粗糙,卻帶著一種能刺破蒼穹的決絕。
他緩緩閉上眼。腦海中,不再強行凝聚什么有形之劍。只剩下那道墨痕。那一道斜斜的、仿佛能斬開一切阻礙、劈碎一切虛妄的…意!
這道純粹的“意”,如同烙印,深深鐫刻在他冰冷枯寂的意識深處,不再凝聚,只是存在。像一塊沉默的頑石,對抗著丹田深處那冰冷的漩渦,對抗著這無邊的黑暗與絕望。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微弱、卻與寒風嗚咽截然不同的聲響,順著曲折的石峽縫隙,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叮鈴…叮鈴…
清脆,空靈,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如同風拂過檐角下的銅鈴。
蘇燼猛地睜開眼!黯淡的眸子里,瞬間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光芒!
這絕不是自然之聲!這荒林死地,何來風鈴?
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扶著冰冷的巖壁站起,側耳傾聽。那叮鈴聲斷斷續續,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地指向石峽的深處,指向…南方!
青嵐宗?!
這個念頭如同驚雷,瞬間劈開了所有的疲憊與絕望!凌虛子臨終的囑托,染血的劍譜,唯一的生路!
他不再猶豫。將剩下的苔蘚盡可能多地塞進懷里,緊緊護住。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斜斜的墨痕,將劍譜貼身藏好。然后,他拖著傷痕累累、丹田劇痛的身體,扶著冰冷粗糙的巖壁,一步,一步,朝著那微弱風鈴聲傳來的方向,朝著石峽深處那片未知的、卻可能蘊含唯一生機的黑暗,踉蹌而堅定地走去。
每一步踏在凍土上,依舊冰冷刺骨。
丹田的漩渦依舊在緩慢旋轉,釋放著森森寒意。
靈根上的黑色“根須”依舊如跗骨之蛆。
但此刻,蘇燼的眼中,除了痛苦與兇狠,多了一絲微弱卻無比執拗的——光。
追逐著那風中飄渺的鈴音,如同追逐著黑暗盡頭,唯一可能存在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