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決不吃嗟來之食

蘇州火車站的站房、月臺墻塌頂傾，瓦礫、斷磚散落在地面，但開往上海的火車在刺刀和寒光中正常行駛。日軍占領蘇州后，把吳縣站改成了蘇州驛。野澤一郎和高來富抵達上?；疖囌竞?，立即趕往巖井公館，拜見了日本內務省駐滬副總領事巖井英一和上海特高課特一課課長南造云子。

隨后，衣冠楚楚的野澤一郎和高來富走下特高課的汽車，出現在法租界淮海路上海新邨張氏寓所前。

日軍侵占南通前的3月12日，吳道愔夫人拖著張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幾十口人逃難到法租界，早年購置的房產，加上租下的房屋數量雖然不少，但因為人多，比起在南通時，還是顯得擁擠。此時，長孫張融武和蔣蓉卿按照原定的婚期于3月下旬完婚；長孫女張非武1937年11月在南通時就投筆從戎，加入義勇宣傳隊，隨東北軍111師北上抗日；小孫女張聰武4月間突然從上海離家出走，去向不明……加上在已成孤島的上海，物價飛漲，開銷巨大，吳道愔夫人心力交瘁，焦頭爛額。

張謇去世后從啟海墾牧公司調到張府任管家的齊貢之向吳道愔稟報：“夫人，南通來人要見您?！?

吳道愔坐直身子，問：“是不是聰武有消息了？”

齊貢之說：“聰武的下落我差人到處打探中，請夫人勿急。今朝來的兩個人，一個是日本人野澤一郎，陳葆初的家庭教師，我在陳府上見過，據南通傳來的消息說，他其實是間諜；還有一個是高寶齋的東家高來富，夫人也認識，日本人在女工傳習所里辦起了江北興業公司，高來富在江北興業公司里替日本人做事呢。”

“哦，他們兩個來干嗎？”吳道愔納悶。

“夫人見嗎？”

“見！我倒要看看他們到底想搞什么名堂經！”

高來富一口一聲“吳夫人”，顛顛地遞上順道從杏花樓買來的糕點，“哎呀呀，吳夫人離開老家才多久啊？變瘦了變瘦了，水土不服吧！對不對？請吳夫人嘗嘗杏花樓的糕團，嗨，我感覺沒有四宜的好吃……”

吳道愔說：“國破家亡，我這輩子，恐怕再也吃不上四宜的糕團嘍?！?

野澤一郎微鞠一躬，說：“吳夫人，只要回到南通，四宜的糕團，天天的有。我們這次來，就是請吳夫人回家的。南通在皇軍的保護下，民安物阜，一片太平?！?

“是嗎？”吳道愔摸了下發髻，說，“我怎么聽說我們家成了你們的司令部？博物苑被你們的士兵糟蹋得不像樣了，女工傳習所也被你們解散了，是不是??？”

野澤一郎挺了挺胸脯：“這個，嗯，這個這個，吳夫人你的放心，只要你回到南通，我們撤出濠南別業，你還住那里，我們，會好好保護你的。還有，傳習所，也繼續辦。我的保證。吳夫人，我的母親，和你一樣，也喜歡刺繡，是日本京都的刺繡家，我，也喜歡刺繡，非常非常喜歡南通的沈繡?！彼Q起大拇指，“沈繡，大大的好！《耶穌像》《倍克像》，精妙絕倫！現在的，在哪里？吳夫人知道嗎？”

吳道愔輕輕拍了下椅子扶手：“哦，我也真想問你們呢，存放在博物苑里的那幾幅沈繡都到哪兒去了呢？那可是我沈壽妹妹的心血啊！任是千金萬銀也不換！”

高來富說：“是啊是啊，這些精品，一定得好好保管。吳夫人你不知道，博物苑里大量珍品，在皇軍來之前，都不見了！敢情是被人偷偷藏起來了??？胡履之孫鉞之流會不會趁亂中飽私囊？”

吳道愔說：“你們能耐大，找他們一問，不就知道了嗎？”

“去哪里找他們?。慷寂芰耍　备邅砀环薹奕?，“他們也太不負責任了。”

說話間，張謇的二媳婦吳端華，張孝若的遺孀陳石云、余學慈，女兒張柔武，兒子張融武、張范武、張緒武“嘩啦啦”擁進屋來，一個個冷冷地望著野澤一郎和高來富。高來富渾身發毛，擠著笑，說：“呦，大家都在哪，柔武都出落成大姑娘了，融武結婚了吧，恭喜恭喜，早生貴子！范武也是大小伙了，你得向融武看齊！緒武長高了不少，緒武10歲了吧？哎呀呀，時間過得真快！咦，吳夫人，余夫人，那個那個誰？非武和聰武呢？”

“承蒙高老板關心，非武聰武姐妹倆出去玩了?！标愂普f。

“怎么？高老板來查戶口??？”余學慈說，“聽說高老板現在發達了，在打理什么江北公司，行啊，以前我們是小看高老板了。怎么？想請我們回去啊？想把濠南別業還給我們?。坑羞@么好的事？”

高來富訕笑：“哪里哪里，混口飯吃，混口飯吃罷了。濠南別業本來就是張家的，皇軍只是暫時借用?？罩彩强罩铮　?

野澤一郎皮笑肉不笑：“吳夫人，陳夫人，余夫人，只要大家回去，一切都好說，傳習所，也可以恢復嘛！”

吳夫人正色道：“別人愿意回南通，我也管不了，反正，我恐怕是要客死他鄉了。至于女工傳習所，你們只要把地騰出來，原來的人馬可以繼續辦，我也可以派人回去辦。你們說是不是？”

吳端華點點頭：“我愿意回去把傳習所恢復起來。”

“歡迎，歡迎，”野澤一郎肉笑皮不笑，臉部肌肉抖動得很怪異，“不過，我們更歡迎大家一起回去。一家人，在一起好，同舟共濟，同甘共苦嘛！”

“上哪里去，是我們張家自己的事，外人，”吳道愔停頓了下，高聲道，“管不著！”轉頭吩咐齊貢之，“齊先生，送客！對了，請高老板把帶來的糕點拎回去，我胃口不好，不吃杏花樓的東西！”

高來富囁嚅著：“那留給孩子們吃?！?

“孩子們吃了，消化不了！拿走！”吳道愔道，“你不拿走，齊先生，扔出去喂狗！”

齊貢之拎起那幾盒糕點，作為難狀：“大街上沒狗啊?！?

張柔武“咯咯咯”笑，銀鈴亂搖：“齊先生你是近視眼呢，大街上沒有，屋子里有?。　毖壑樽又蓖邅砀簧砩项?。

齊貢之把糕點盒子硬塞到高來富懷里，高來富尷尬地接過，晃著身子，求援的目光飄向野澤一郎。野澤一郎不動聲色，說：“吳夫人，請不必多慮，張家在南通的產業，皇軍會好好保護的，隨時歡迎吳夫人攜大家回去看看。百聞不如一見嘛！日中友好，共存共榮，請各位相信我們的誠意。告辭！”朝吳道愔鞠躬，轉身離去。高來富抱著糕點，緊跟而出。

望著兩人離去的背影，張融武自言自語：“說實話，杏花樓的糕點還是蠻好吃的。”

“融武喜歡吃，自己去買！” 吳道愔道，“大家都在，我說兩句，張家的子孫，決不和日本人合作，決不吃嗟來之食，決不能賣國求榮！”

張柔武說：“奶奶，我感覺，聰妹肯定是偷偷上前線打日本鬼子去了。我也要像非姐聰妹一樣，上前線！”

張范武拉著張緒武的手，高挺著小胸脯，說：“女孩子，在家繡繡花唱唱歌得了，打仗是我們男人的事！”

吳道愔看了眼陳石云、余學慈和吳端華，嘆了口氣，說：“孩子們都長大了，翅膀都硬了呢。孩子們都聽著，你們哪，可不能學聰武，偷偷離家，也不和老的吱一聲，讓人心焦??！非武去年要隨東北軍走，我們老的阻攔了嗎？沒有啊！你們有什么想法，要去哪里，必須和大人商量。知道了嗎？”

“知道啦！”孩子們應道。張范武和張緒武小哥倆雖然聲音喊得高，卻不敢正眼看奶奶，因為聰武姐姐出走，他倆一清二楚，兩人還偷偷從蓉卿嫂子房間的抽屜里，抓了一把金銀首飾給姐姐帶走。

張柔武上前一步道：“奶奶，媽媽，我現在就有件事和你們商量。女師的老同學馬儒介紹我去上海職業婦女俱樂部參加活動，她在女紅組，我想參加歌詠組。英租界有一個英國人開設的向全世界直播的民主電臺，有一檔專門播放抗日救亡宣傳的文藝節目，歌詠組經常去唱抗日救亡歌曲，我想去?！?

陳石云望著吳夫人，輕聲說：“媽，柔兒的歌唱得好，《長城謠》《九一八小調》《鐵蹄下的歌女》《松花江上》……都唱得不錯呢。 ”

吳道愔點點頭：“好，我的寶貝孫女，奶奶準了！不過呢，來去的路上，要注意安全?！?

張柔武跳起來，拍手：“太好了！謝謝奶奶，謝謝媽媽！我現在就給大家唱一首《長城謠》?！辈挥煞终f，張柔武亮起歌喉：

“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黃金少災殃。自從大難平地起，奸淫擄掠苦難當。苦難當，奔他方，骨肉流散父母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