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余覺寫了兩幅字
- 沈繡:繡娘也能名垂青史
- 狼山上的郎
- 3122字
- 2025-07-14 09:11:37
第55章 余覺寫了兩幅字
蘇州城南,上方山上的榆樹、槐樹和楊柳上,知了叫得正歡。野澤一郎感覺日本和中國的蟬鳴不同,日本的蟬聲短促、硬朗,有一種蠻橫的節奏,而中國的知了,看上去有點文雅,有點慵懶,鳴叫聲卻悠長、清亮、持久,有一股不服輸的勁頭,不把人叫得人心煩意亂、手足無措,就決不罷休永不收兵。
從日產汽車公司的達特桑轎車上先下來的是高來富,他迅速拉開后門,野澤一郎臂彎上搭了件黑西服跨了出來。
兩輛陸王號97式帶邊車型摩托車停在一旁,六名日本憲兵荷槍實彈散開。
寬闊的石湖湖面上吹來一陣風,初夏的風并不涼爽,但野澤一郎還是穿起來了外套。
野澤一郎本想去上方山的治平寺參拜下,據說當年康熙、乾隆下江南,行宮就在該寺。但心里裝著沈壽的刺繡,他決定直奔漁莊村。
從行春橋往東,爬過拱橋越城橋,野澤一郎一行向漁莊而去。野澤回望古老的越城橋,但見明柱上鐫刻著兩幅對聯,北面是“碧草平湖青山一畫,波光萬頃月色千秋”,南面是“一堤楊柳影接行,十里荷花香連水”。真是風景如畫,野澤一郎對高來富說:“這個余覺,可真會選地方啊!”
沿石湖南行數百米,翠樹掩映中,一所面湖的宅院,高墻圍擋,圓拱形的西門緊鎖。黑瓦白墻的門楣上,刻寫著兩個大字“覺庵”。
民國二十二年(1933年),余覺用女婿張孝若償還給他的沈壽撫恤金和遺產購置了南宋詩人范成大的農圃堂遺址“天鏡閣”,建成“覺庵”,也稱“覺廬”,當地老百姓叫“余莊”或“漁莊”。為紀念沈壽和緬懷當年慈禧賜字的恩寵,廬內設了個“福壽堂”。余莊剛落成,內侄女沈粹縝、鄒韜奮夫婦前來祝賀,小住數日,對此地環境大加贊賞。余學慈、張孝若也帶著兒子張范武多次來作客。
日軍占領蘇州后,幾番糾纏余覺,希望他在自治會任職,被他以年老力衰為由拒絕。家中文物,特別是沈壽的發繡《謙亭》,余覺都藏在密室。
高來富扣響門環,余覺開門,野澤一郎在幾個日本憲兵的簇擁下,走進院子。
院中石榴樹開著花,翠綠的桂花樹灑下陰涼。余覺陰著臉,誰也不搭理,兀自穿過福壽堂,進了門楣上鑲嵌了“耕讀”碑刻的書房。
野澤一郎望一眼堂中高懸的紅匾黑字“福壽堂”和白匾黑字的“懿旨嘉獎”,也跟進書房。
高亦貴、高來富父子都替余覺裝裱過書畫作品,算是老朋友了,高來富夸張地回顧著兩代人的情誼,吹捧余覺的書法和繪畫。書案前的余覺微閉著眼,不動聲色,像個參禪的僧人。
野澤一郎則把余覺夸為中國刺繡發展的推動者,是仿真繡的創始人之一,他說:“家母是大日本帝國的刺繡藝術家和收藏家,鄙人從小受到熏陶,也酷愛刺繡,多年來,一直致力于日中兩國刺繡藝術的交流和合作。這次來拜訪余先生,是想收購尊夫人沈壽女士的一些作品,還望余先生成全。”
余覺半睜著眼,看著這個自稱酷愛刺繡的日本男人。他本以為又是來逼迫他出山參加維持會的,原來,打起來沈壽繡品的主意。這幫日本人,手還伸得挺長啊。余覺鼻子里哼了幾聲,說:“哦,你們打南通來,就應該知道,仿真繡的精品都在南通博物苑啊!怎么回事?沒弄到啊?可惜了。我這邊,從前還多少有點拿得出手的繡品,后來,為了建這宅子,沒錢,只好靠變賣繡品籌錢啊。哎呀,我是個敗家的爺們啊!早年呢,在石榴裙下沒少耗費銀子,現在呢,又把娘子留下的繡品都敗光了。早曉得皇軍也喜歡這些女人弄的玩意兒,我就給俚倷留上一兩件也好啊。遺憾哪!我現在身無長物,就這么一把老骨頭,對嘍,還有這么一堆無用的字畫,要不,兩位不嫌棄的話,老朽給兩位寫幅字?
高來富道:“也好,也好,余先生的字是越寫越好了,行草、楷書有虞褚、顏柳之風,比起在南通時,筆勢更為沉厚雄健,兼及娟秀雅逸,給野澤先生和我都來一幅。”
野澤一郎卻說:“且慢。余先生說宅子里沒有沈繡,口說無憑啊,這樣吧,高來富辛苦下,帶人仔細看看,實在沒有,我也不會勉強余先生的。”
高來富應了聲“是”,返回門口,領著四個憲兵在宅院里翻箱倒柜搜索。
野澤一郎摸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珠,道:“得罪了,余先生莫怪,請體諒我和家母對沈繡的癡迷之心,我們實在是太喜歡沈繡了。”
“哦,是嗎?那我真是太感謝了!我代九泉之下的雪君,向倷,跟倷娘,致以十二萬分的謝意!”余覺摸著花白的胡須,一臉嚴肅,又作恍然大悟狀,“對了,我,也問候倷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十八代哦,一個也勿能少哦!”
野澤一郎低了下頭:“好的,好的,謝謝,謝謝。”
野澤一郎雖然號稱中國通,也隱隱覺得余覺的謝意和問候有點蹊蹺,但始終沒有弄明白其中的言外之意。滿腹疑惑中,汗流浹背的高來富進來,附耳稟報:“搜遍了,沒發現刺繡。”
余覺坐在太師椅上,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倚在靠背上,微笑道:“我沒說謊吧?真的嘸沒吧?弗聽老人言哪!費啥勁啊?說嘸沒就嘸沒,挖地三尺也嘸沒呢!”
野澤一郎忽然脫下西裝,高來富連忙接過。野澤踱到書案前,嘿嘿一笑:“好,很好!余先生既然愿意贈字,我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來來,替我寫一幅,‘八纮一宇’;給高先生嘛,寫‘日中親善’。有了余先生八個字的墨寶,我們就告辭。”
“八纮一宇”意為“天下一家”,那時日本叫囂,“神國日本之國體,體現于天皇陛下萬世一系之統帥,其目的系使日本天賦之類,傳遍八纮一宇,使普天下之人類,盡享其生活之幸福”,是他們發動“大東亞圣戰”的目的。
余覺坐直瘦削而硬朗的身子:“中國有句古話,客隨主便,兩位如果誠心討字,內容嘛,老朽來定;不然,呵呵,恕難從命啊!”
“八格!”野澤一郎喉嚨響,右手摸向腰間的南部十四式8毫米手槍。
余覺笑道:“八個?九個?七個?一個字我也弗寫。彈眼落睛的,倷要做啥?要吃脫我啊?哎呦呦,我膽子小,嚇煞我哉。”余覺夸張地撫摸著胸口。
“弗寫?”野澤一郎的右手回到了正常位置,也學說蘇州話,“一個字也弗寫?真個?”
“真個!老朽從來弗開玩笑!人生七十古來稀,承蒙俚倷看得起,幾次三番上門來,得了,實在弗嫌棄,這把老骨頭,拿去!”余覺站起,移開太師椅。
高來富涎著臉,趨前道:“余先生,不寫就不寫唄,發什么脾氣啊?野澤太君學識淵博,心胸寬廣,是來和我們親善的,你不要誤會啊。”
“對的,日中親善,共存共榮嘛!”野澤一郎擠出笑容,“余先生,隨便寫,隨便寫吧。”
余覺瞇眼覷著兩人,慢悠悠鋪開宣紙,從筆架上取下筆,蘸足墨,龍飛鳳舞,寫下一首狂草:
“州橋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駕回。忍淚失聲詢使者,幾時真有六軍來?”
落款是行楷:“錄宋范成大《州橋》,戊寅年夏石湖老人于覺廬。”
又鋪開一張紙,寫:
“繡戶當年瑞氣充,紫陽駕鶴下天風。萬山秀色渾鐘盡,六月炎光一洗空。蕉葉滿,彩衣重。刻符持節盡人雄。坐中金母欣馀慶,勸醉周公勸魯公。”
落款:“遙想當年繡事,錄宋石湖居士《鷓鴣天》,戊寅年夏石湖老人于覺廬。”
擱筆,鈐印。余覺伸懶腰打哈欠,抱拳:“二位,弗好意思,老朽就寫這兩幅,喜歡就拿去,不要客氣!唉,老朽年高體弱,到了午休時間,困思懵懂,昏頭昏腦,嘸沒力氣陪二位了,俚倷自個白相!失陪,失陪了!”兀自大搖大擺,去西廂臥室小憩了。
高來富看著野澤一郎,大氣不敢出。
野澤一郎臉色鐵青。原本想,只要余覺寫了“八纮一宇”“日中親善”,到時在《蘇報》上一登,能迷惑不少人。現在這兩首范成大的詩詞,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野澤一郎沒有完全讀懂,可也懂了七八成,哪里能公諸于眾?野澤一郎恨不得將之撕得粉碎,再一槍把余覺斃了。然而,隨意殺戮余覺這樣的文化名人, 有違“日中親善”的大局啊。野澤一郎操起毛筆,飽蘸濃墨,在余覺剛剛完成的兩幅作品劃上了兩個大大的叉。
高來富搖頭,暗自嘆息:這么好的字,毀嘍,可惜啊!
野澤一郎來到臥室門口探看,余覺已鼾聲如雷,嘴角有少許口水緩緩流出。
野澤一郎拔出手槍,瞄準余覺張開的嘴。
高來富嚇得張大了嘴。
良久,野澤一郎收起槍,大步離去。看來,余覺不是裝的,真的酣然入睡了。
余覺這一覺,直睡到日落湖面,殘陽似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