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孫中山像》物歸原主

1938年3月16日的傍晚，天還亮堂，圓溜溜的月亮迫不及待地滾到了東南方的天空中，慘白，詭異，像一只碩大的眼睛，陰森森地俯瞰著大地，居心叵測，又似乎在暗送秋波。熱鬧了一天的南通女工傳習所漸漸平靜下來，來自全國各地的師生絕大多數都吃住在所里，在食堂用完晚餐，有的回宿舍聊天，有的去教室再抓緊時間刺上幾針，有的三三兩兩，結伴到濠河邊散步，去南大街閑逛。在傳習所的大門口，莊雪望一眼河水中晃蕩的月亮，再看一眼暗藍色的天空，感覺天上的月亮也搖搖晃晃，隨時要墜落下來。莊雪的心突然怦怦亂跳，惶恐的情緒又一次籠罩了她。

自打去年8月17日日本人的飛機扔下炸彈把莊雪的公公婆婆及5歲的兒子炸死后，一看到空中有異物怪影，莊雪就緊張不安，前兩天，高來富在北公園里放板鷂哨口風箏，飄到傳習所上空，“嗡嗡嗡”的聲音當即把莊雪嚇得臉色煞白。

莊雪不知道自己是哪一天生的，只知道自己剛生下來就成了棄嬰，幸好那一年張謇籌資在唐閘鎮魚池巷口建起了全國最大的育嬰堂，她被收養。在那里，有保姆、乳母，有教員、內外科醫生，生活著上千嬰兒，莊雪過著快樂的日子。7歲后，和其他孤兒一起進幼稚園學習，然后，莊雪進入通州師范附屬小學。1916年，莊雪10歲，沈壽在附小參觀時，一下子喜歡上了聰明伶俐的莊雪，直接帶她到女工傳習所上刺繡研究班。1921年，沈壽病逝這一年，莊雪畢業，留所任教。幾年后，莊雪和大生紗廠的機械技師包德芝成婚。

平淡而幸福的日子結束得非常突然，去年8月17日，公公婆婆從東郊川貓兒河包家莊的宅子出來，帶著5歲的孫子去南通博物苑看孔雀，剛到離博物苑不遠處的白塘橋畔，日軍飛機突然飛來，一頓狂轟亂炸，剎那間，天倫之樂劇變成人間慘痛，兩老一少再也沒能看到孔雀開屏。

這一天，日軍多架飛機轟炸南通，基督醫院病房樓及全部設備被毀，鄰近民房20多間被毀，炸死20多人，其中醫護人員12人；同時炸毀了城南白塘橋附近民房數十間，許多人員傷亡……

壽垣貞次郎早就回了日本，如果他還在，莊雪肯定要質問他：你們的飛機為什么要來中國轟炸？你們的士兵為什么要來中國殺人？你們和當年的倭寇有什么區別？

壽垣貞次郎是1931年“九一八”事變之前離開南通的。在南通生活工作了近20年后，他老了，也要葉落歸根。在她的心目中，壽垣貞次郎就是一個鄰家老頭，慈祥，可愛，幽默，細心，莊雪總也無法把兇神惡煞、慘無人道、殺人如麻的日本鬼子和壽垣貞次郎聯系在一起。壽垣貞次郎走的時候，莊雪贈送給他一幅刺繡，兩只悠然踱步的鴿子。這年的9月21日，女工傳習所全體師生參加了在南通學院舉行的抗議日寇侵占東北聲討會；9月24日，南通學院農科學生發起組織“南通學生抗日救國會”， 全城11所學校派代表到農科禮堂參加成立大會，莊雪組織傳習所學生參加；她們師生多次上街宣傳抗日，用漫畫揭露日寇罪行，為提倡抵制日貨，還到石港鎮宣傳并焚燒日貨。每當在這樣的場合，莊雪都忍不住要想，如果壽垣貞次郎在現場，他的內心會掀起怎樣的波瀾？

心神不寧的莊雪慢慢向高寶齋而去。上午，她和高來富約好，去取幾件繡品。高來富說，手上活多，比較忙，請莊雪吃好晚飯去拿。

奇怪的是，高寶齋的大門居然關著。

莊雪有點納悶。這可是從未遇到過的情況。高來富這個人，雖說有點油腔滑調，沒他多年前病故的父親高亦貴來得忠厚老實，但裝裱質量和守時踐諾，還是沒得說的。莊雪附耳過去，聽見屋里有窸窣窸窣的動靜，便用力拍門，喊：“來富，開門！搞什么鬼??？”

屋里寂靜了會，有個聲音問：“誰??？”

莊雪罵：“死來富，你姑奶奶的聲音也聽不出來了?。课?，莊雪！”

門“吱嘎”一聲開啟，莊雪幾乎一個踉蹌，被一雙手拖進屋。隨后，“砰”的一聲，門關了。

周金泉靠在門板上。

“你？干什么？高來富呢？”莊雪掙扎著。

周金泉說：“別出聲，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我要給你一件東西，重要的東西。”他松開莊雪，走進里屋。

莊雪第一眼看到的是倒在地上的高來富。一塊方石鎮紙上沾著血，胡亂扔在工作臺上。第二眼，是周金泉小心翼翼展開的繡品《孫中山像》。

這幅繡品莊雪太熟悉了。她還記得病重中的沈壽在因樹齋皂莢樹下穿針引線，最終未竟而亡。面對老師的半幅遺作，眾多師生都有畏難心理，對能否天衣無縫地完成作品猶疑不決，這時，是天資魯鈍的許佩玉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莊雪勇敢地站出來，兩人用老師傳下的羊毛針，嘔心瀝血，歷經三載，終成正果。在關鍵部分，特別是如何表現出孫中山先生堅毅、睿智、憂慮的眼神，全是莊雪的心血。

“怎么會在這兒？”莊雪拿著繡品，莫名驚詫，“不是收藏在博物苑嗎？”

周金泉告訴她真相：1932年被盜，警方苑方秘而不宣，周金泉將繡品私藏在家，昨天，被高來富騙走。

難怪，今年春節期間，沈立帶上她和許佩玉去天生港周金泉家拜年，還邀請他到傳習所工作?？磥?，沈立知道《孫中山像》失竊的事。

周金泉語無倫次，但莊雪聽懂了事情的原委。

春節過后，日軍即將進攻南通的消息越傳越多，形勢危急，人心惶惶，南通博物苑已將珍品轉移。4天前，吳道愔夫人帶著張家人全數撤離南通，前往上海法租界寓所。周金泉取出藏在家中的《孫中山像》，以3000元法幣賣給高來富，也準備攜款和母親遠走高飛。昨天，在拿到500元定金后，他把《孫中山像》給了高來富，并約定今天來取余款。豈料，高來富推諉說，錢還沒籌集到，請他寬限幾天。周金泉說行，但他要把繡品先取回。高來富堅決不肯，言語中，他透露，《孫中山像》的真正買主其實是日本人野澤一郎，他不過是代為收購。野澤已經獲悉買到了《孫中山像》的消息，但忙得沒空過來，所以，高來富沒錢支付余款。

高來富說：“你急什么急？看目前的情形，這天下，遲早是日本人的，他還能少你這一點錢？早點和日本人搞好關系，將來啊，有你小子享的福。”

周金泉闖進里屋里到處翻找，要把繡品拿走，說：“日你媽的，我才不會討好小鬼子，早曉得是小鬼子要，打死我也不送過來！”用藍印花布包裹的繡品很快被找到。高來富沖上來爭搶，周金泉操起工作臺上的鎮紙，拍他腦袋，高來富癱軟倒地，沒了氣息。

本來，周金泉還想卷點高寶齋的錢財，再放一把火溜走，現在莊雪撞了進來，他索性物歸原主，把《孫中山像》還給莊雪，說：“當年是我混賬，我知道這是件寶貝，但要留給小鬼子，沒門。你趕緊把東西帶走，藏到安全的地方去?！?

“好，我還有幾件繡品在這里裝裱的，也帶走?！?

突然，有人拍門。

周金泉、莊雪嚇了一跳。莊雪湊到門縫一看，原來是管容，連忙開門。

管容看見周金泉，說：“好小子，我盯你好久了，說，《孫中山像》呢？”

莊雪揮揮繡品：“放心，在我這兒呢！”又指指里屋。管容一看，高來富死豬般躺在地上，滿臉鮮血。

管容點點頭：“你們別管了，趕緊走。”

莊雪找到其他裝裱好的繡品，一并收好。探頭看看四下無人，她閃出門去，直奔傳習所。

管容道：“金泉，快找找鎖?！?

周金泉找到銅鎖，關上大門。兩人一個向北，一個向南，各自離去。

周金泉走到公園第二橋，手一揚，鑰匙劃出一條漂亮的弧線，“噗”的墜入濠河，打碎了搖搖晃晃的圓月。

高懸在空中的月亮，更圓更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