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策收起雨傘,來到昏黃的燈下。
那里坐著一位老者,正在書寫著什么,樣子很是專心致志。
陳策也不見外,一屁股坐在了一旁的凳子上,他也不說話,就這樣直直的盯著房檐滴雨。
這老者忙完手頭上的事情,看著坐在一旁的陳策,臉色鐵青的冷哼了一聲:
“你這狂生竟還敢過來?”
陳策見到這個老棋友還在生氣,不由輕笑一聲:
“為何不敢呢?再說了,昨日又并非是我輸棋,心虛的應(yīng)當(dāng)是老先生才對。”
那老者冷笑一聲,眼神孤傲的盯著陳策:
“老夫說的是棋嗎?老夫說的是你昨日的那番話,簡直離經(jīng)叛道,妖言惑眾。”
陳策愣了愣,隨即便明白了過來,不由擺手道:
“你這老頭兒,心量竟如此之小,昨日明明是你讓某說的,某說了,你最后還生氣,這說這怎么能怪到我身上呢,我就問你,我說的有沒有道理?”
老者臉色難看:
“雖有幾分道理,但也多為歪理邪說。
況且這大宋承平已久,縱然多有弊政,也不至于談什么根朽之說,更遑論什么心蠹!難道你前幾日所言不是妖言惑眾,離經(jīng)叛道嗎?”
陳策一看對方又要開始,不由頭大。
這幾日,陳策訓(xùn)練完畢之后都會來此和這位老先生下棋。
一來,是他最近確實有些無聊,想要找個能多說幾句話的人。
二來嘛,最近的瑣事太多,讓他感到心緒雜亂,靜不下心來。
于是就想找個人下下棋,沉淀沉淀一下自己的內(nèi)心,畢竟穿越這些時日以來,真正讓他靜下心來的時間真的很少。
如今又不同往日,自己已不再是孤家寡人,那么做什么事情下什么決定都要極為的小心謹(jǐn)慎。
為了自己不做出什么錯誤決定,最近幾日訓(xùn)練完之后他都要來此下上幾局棋,嗯……吵上幾次架。
他輕笑著望著滴落的雨滴,緩緩開口:
“我就只是想下個棋,你這老頭兒怎么總是和我說一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再說了,你一個年近花甲的老翁又考不了功名做不了官,想這么多干嘛?咱們來點實際的不行嗎?
比如說,你們還有多少糧食,嗯……能不能撐到朝廷到來,亦或者說,圣公何時開倉放糧救濟百姓?”
陳策剛剛說完,這時候宗姓大叔搬來了棋盤,放在他與老人中間,這是他們昨日未曾下完的殘局。
“陳郎君,莫要與我家大哥爭執(zhí),還是平常心下棋吧。”
那宗姓老者瞪了一眼自家多嘴的兄弟,隨后又看著陳策露出一副爛泥扶不上墻的眼神,冷笑道:
“哼,休要打岔,你且先回答我剛才所問之言,至于老夫考不考功名那是老夫的事。”
陳策見這老者是鐵了心的要和自己繼續(xù)辯證昨日的話題,隨即收起了輕浮之色:
“離經(jīng)叛道?老先生那您守的“經(jīng)”所遵的“道”又是什么?又在何處?
難不成是開封城中那本被蔡京等人曲解媚上的《三經(jīng)新義》?
還是二程父子高懸于天的“天理”規(guī)條?
亦或者是開封城里權(quán)貴口中奉為圭臬,實則殘害百姓的祖宗之法?”
說到這里,他看著對面老者那錯愕的樣子繼續(xù)道:
“某覺得應(yīng)該錯了,都錯了,所謂的“理”不應(yīng)該在那些汗牛充棟的章句之間,也不應(yīng)該在那些束縛人心,煌煌經(jīng)典的死規(guī)教條之內(nèi)。
就像人要吃飯,這天要下雨,它們本來就存在,只是被賦予定義之后的具體形式罷了。
它們是天理嗎?我想它們是的,因為在我對他們定義天理起心動念的一瞬間,天理就已經(jīng)存在了。說到底,天理就是人心。”
陳策心中嘆息了一聲,他只能把后世的陽明心學(xué)提前借用一下了。
大道理大家都懂,至于能否全部做到,他不是圣人,自然是做不到的。
但并不妨礙他拿出來欺負(fù)一下眼前這個說自己壞話的小老頭兒。
那老者坐在棋盤的另一側(cè),剛剛執(zhí)白子下入棋盤,聽到這番奇怪言論不由神情一怔。
對于此時的文人儒士而言,如今洛學(xué)盛行,信奉的是格物致知,存天理滅人欲。
陳策前幾日無意間的一句話,并沒有攻擊如今“洛”學(xué)的意思,不料聽在老者耳中卻是大逆不道,口出狂言。
陳策后來也曾嘗試著解釋,奈何這老頭兒打破砂鍋問到底,愣是窮追猛打讓自己越說越像是在挑戰(zhàn)對方權(quán)威。
到了如今,每每下棋之時二人總會探討一二,有時兩人意見統(tǒng)一,有時兩人意見又相左。
接著二人便會展開一番激烈的討論,但最后總歸不傷和氣,談笑風(fēng)生。
只是昨日突然扯到國家大事,與此時城中方臘和大宋的局勢時,一些上升高度的言論,真的惹生氣了這個小老頭兒。
今日大抵又要繼續(xù)昨日的話題了。
果然,下一秒,那老者身子繃直,一臉的怒容:
“簡直荒謬!圣賢之道,煌煌典籍,那是治國安邦之本,若無理學(xué)倫常約束人心,豈非人欲橫流,天下大亂,你今日這般言論,可莫要傳至他人之耳!”
這句話就很嚴(yán)重了,不過也不能怪老者嚴(yán)肅,屬實是陳策此番話已經(jīng)是相當(dāng)于向如今洛學(xué)開戰(zhàn),
陳策輕笑著將黑棋堵在白棋前頭:
“約束?
那耗費民脂民膏,致江南十室九空的花石綱,符合哪條圣賢典籍?
去歲簽訂的“海上之盟”實則是引金狼入室,將會致使遼國滅亡,獨金虜坐大,幽燕之地危殆更甚以往,這又是哪條祖宗法度?”
啪嗒~
對面老者執(zhí)棋的手突然一抖,棋子掉落棋盤,緊接著便是他的身子微顫。
陳策想要今日一次將這老頭兒說服,便目光灼灼的看著老者繼續(xù)道:
“規(guī)矩本身無錯,錯的是人心蒙塵,錯的是滿朝文武口中喊著存天理,滅人欲,實則心中盤算著的卻是功名利祿,結(jié)黨營私。
他們格物致知,格的是什么?格的是金銀珍寶,知的是阿諛媚上,他們熟讀圣賢書,讀的是明哲保身,學(xué)的是黨同伐異!
說到底,他們格物未得其法,致知未入其心,將天理二字束之高閣供奉于云端,卻忘了這個理本就是人心!”
當(dāng)啷一聲,
正堂后面的屏風(fēng)處,有東西掉落在地,宗姓老者愣在原地,看著陳策目光復(fù)雜。
陳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搖了搖頭,露出一絲無奈:
“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如今大宋之患,不在北方遼金鐵蹄,也不再冗官冗費的積弊,首要還是在于,這朝堂上下,士林內(nèi)外,文武百官萬千人心被虛假之理蒙蔽,失了本心良知,賊在心頭,縱有長城萬里,雄兵百萬也難敵內(nèi)蠹侵蝕,唉~”
他悠悠一聲長嘆。
此時,雨聲落在地面,響起水滴空靈的啪嗒聲。
院子內(nèi)安靜無比,老者復(fù)雜糾結(jié)之色全都浮上面容,只見他同樣嘆息了一聲。
“然,然則……”
老者聲音沙啞,已經(jīng)沒了之前那般咄咄逼人。
“縱使如你所言,理在人心,然人心各異,私欲橫流,欲壑難填,若無圣賢大道禮法規(guī)矩進(jìn)行斧正與約束,是非標(biāo)準(zhǔn)不一,豈非更加紛爭不休,天下大亂?君子當(dāng)如何自持?社稷又該靠何維系?”
陳策將黑子放在白棋的最后一口氣上,頓時白棋便失了大半領(lǐng)地。
“知行合一……”
雨勢不增不減,人聲不急不緩。
夜色如墨,
這一刻,天地靜如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