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混雜著強烈厭惡和莫名委屈的濁氣猛地頂上來。陳默猛地扭開頭,像要甩掉什么臟東西,腳步陡然加快,幾乎是逃也似的沖過了那扇明亮的落地窗,沖向飲水機。那點短暫瞥見的生命活力,連同那段不快的記憶,都被他粗暴地隔絕在身后,鎖進更深的黑暗里。他需要的是涼水,是尼古丁,是麻木,而不是那些無用的、刺痛人的東西。
煙蒂一根接一根摁滅在桌上那個充當(dāng)煙灰缸的廢棄紙杯里,杯底積了厚厚一層灰白死寂的灰燼。窗外的霓虹不知何時徹底熄滅,沉入最深的黑暗,只剩下路燈昏黃的光暈,勾勒出空寂街道的輪廓。辦公室里早就空了,死寂無聲,只有陳默面前這臺電腦屏幕還頑固地亮著,慘白的光是他世界里唯一的光源,映著他那張毫無生氣的臉,如同一張覆蓋在骷髏上的蠟紙。
屏幕上打開的文檔有十幾個窗口,層層疊疊,每一個都填滿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像爬滿屏幕的黑色蛆蟲。他的手指懸在鍵盤上方,微微痙攣著,指尖冰涼。肺部的疼痛早已從鈍痛升級為持續(xù)不斷的、尖銳的撕扯,每一次吸氣都像有燒紅的針在密密麻麻地扎刺。心臟在胸腔里狂跳,節(jié)奏紊亂得嚇人,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狹窄的牢籠里絕望地沖撞,撞得他肋骨生疼,眼前陣陣發(fā)黑。耳鳴尖銳地嘯叫著,蓋過了一切聲音,世界只剩下這片令人窒息的嗡鳴。
“再……再弄完一個……就一個……”他在心里對自己說,聲音嘶啞得連自己都聽不清。這念頭像水中的浮木,支撐著他最后一點搖搖欲墜的意識。他強迫自己集中渙散的目光,死死盯住屏幕上那段未完成的方案結(jié)尾。手指僵硬地落下,在冰涼的鍵帽上摸索著,敲下一個字,刪掉,再敲下一個……動作遲鈍得如同生銹的機械。光標在慘白的背景上微弱地跳動著,像他生命最后一點微弱的火苗。
就在這時,那扇該死的磨砂玻璃門,再一次被粗暴地推開!
王主任那臃腫的身影堵在門口,辦公室慘白的頂燈從他身后打過來,將他投下一個龐大而壓抑的陰影,瞬間吞噬了陳默和他那點微弱的屏幕光亮。王主任眉頭緊鎖,滿臉的不耐煩如同實質(zhì)的烏云,他根本沒看清陳默的狀態(tài),或者根本不屑于去看清。
“陳默!”他聲音洪亮,帶著慣有的、不容置疑的訓(xùn)斥腔調(diào),在死寂的辦公室里炸開,“磨蹭什么呢?這都幾點了!讓你弄的那幾個項目方案呢?發(fā)我郵箱沒有?明天一早就要跟客戶過會!效率!效率懂不懂?公司花錢不是養(yǎng)閑人的!”
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冰雹,狠狠砸在陳默早已不堪重負的神經(jīng)上。那點支撐著他的浮木,轟然碎裂。
陳默的身體猛地一震,懸在鍵盤上方的手指劇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想回頭,想解釋,哪怕只是動一動嘴唇。他確實想,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想要回應(yīng)權(quán)威召喚的卑微沖動。但全身的力氣,連同最后一絲意識,在那一刻,被這聲粗暴的呵斥徹底抽干了。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巨手,瞬間扼斷了他身體里所有連接神經(jīng)與肌肉的絲線。
他僵在那里,維持著一個極其怪異的姿勢,頭微微偏向門口的方向,似乎想要回頭,但脖頸的肌肉卻徹底凝固了。只有那雙深陷在濃重黑眼圈里的眼睛,還殘留著最后一絲極其微弱的光,空洞地映著屏幕上那片刺目的慘白和那個執(zhí)著閃爍的光標。
他終究沒能回過頭去。
王主任等了片刻,只看到一個凝固的、瘦削而倔強的背影,對自己的命令置若罔聞。一股被下屬公然無視的怒火騰地沖上頭頂。
“陳默!跟你說話聽見沒有!”他提高了音量,肥胖的身體向前逼近一步,皮鞋重重地踩在地板上,發(fā)出悶響,“啞巴了?方案呢!”
依舊沒有任何回應(yīng)。那個背影紋絲不動,像一尊冰冷的石像。
死寂在空氣中蔓延,比剛才更加粘稠,更加冰冷。王主任的怒火被這詭異的沉默澆了一盆冷水,一絲不易察覺的、混合著困惑和某種不祥預(yù)感的東西,悄然爬上他的心頭。他張了張嘴,似乎想再吼一句什么,但最終沒能發(fā)出聲音。辦公室只剩下電腦主機風(fēng)扇發(fā)出的、單調(diào)而持續(xù)的嗡鳴,以及屏幕上,那個無人敲擊卻依舊在等待的光標,在文檔的末尾,一下,一下,固執(zhí)地閃爍著。
慘白的熒光,幽幽地映著陳默那張凝固的側(cè)臉。灰敗,沉寂。
劇烈的疼痛不是來自肺腑深處那熟悉的、磨人的結(jié)節(jié)撕扯,而是來自后腦勺。一種新鮮的、尖銳的、帶著泥土腥氣的鈍痛,一下下撞擊著他的意識邊界,像有人拿著銹釘子在他天靈蓋里攪動。不是辦公室里電腦主機的嗡鳴,是真實的、單調(diào)的蟬噪,高亢地撕扯著悶熱的空氣。
陳默猛地吸了一口氣,不是辦公室渾濁的廢氣,而是濃烈的、混合著青草、淤泥和某種牲畜糞便的復(fù)雜氣味,蠻橫地沖進鼻腔。他下意識地想抬手捂住刺痛的腦袋,動作卻異常滯澀沉重,小小的手臂似乎不聽使喚。
眼皮像粘了膠,他費力地掀開一條縫。
首先撞入眼簾的,是低矮的、歪斜的房梁,黑黢黢的木頭上掛著蛛網(wǎng),在穿過瓦片縫隙的光柱里飄蕩。不是寫字樓平整得令人窒息的天花板。身下不是那把吱呀作響的辦公椅,而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鋪著粗糙的草席,硌得他瘦小的脊背生疼。身上蓋著一床藍底白花的土布薄被,洗得發(fā)白。
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是那種瀕死的紊亂奔馬,而是純粹的、被巨大未知攫住的驚悸。他猛地想坐起來,小小的身體卻像被無形的繩索捆住,軟綿綿地使不上勁。后腦勺的劇痛讓他倒抽一口涼氣,喉嚨里擠出幼獸般細弱的嗚咽。
這不是他的身體!
這不是那具被結(jié)節(jié)啃噬、被加班掏空的三十多歲軀殼!
他驚恐地轉(zhuǎn)動眼珠,視線掃過昏暗的土屋。斑駁的泥墻上糊著發(fā)黃的舊報紙,墻角立著一個掉了漆的紅雙喜搪瓷臉盆,地上是坑洼不平的泥土地面。一切都低矮、破舊,散發(fā)著陳年的、屬于鄉(xiāng)土的陌生氣息。
他的目光最終死死釘在對面泥墻上貼著的一張紙上。
那是一張微微泛黃的掛歷。紙張粗糙,印著粗糙的花卉圖案。最上端,幾個紅色的、喜慶得有些俗氣的大字格外刺眼——
恭賀新禧 1996
下面是月份:九月。
1996年?九月?
陳默的腦子“嗡”的一聲,像是被重錘狠狠砸中,所有關(guān)于辦公室的窒息、王主任的咆哮、肺部的灼痛、屏幕的冷光……那些清晰得如同上一秒的記憶碎片,瞬間被這組簡單到荒謬的數(shù)字炸得粉碎,只剩下漫天飛舞的、無法理解的塵埃。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明明……明明在2025年6月,那個悶熱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在堆滿文件的工位上,在肺部的劇痛和心臟最后的瘋狂抽搐中,失去了意識。那光標閃爍的屏幕,是他最后看見的光。王主任最后那句“公司不養(yǎng)閑人”的咆哮,是他最后聽見的聲音。
死了。他應(yīng)該死了。
可為什么……是1996?九月?這間散發(fā)著土腥味的屋子?
一個荒謬絕倫、卻又帶著冰冷鐵證的念頭,如同一條滑膩的毒蛇,猛地鉆進他混沌的腦海——重生?回到了過去?回到了……他自己兩歲的時候?!
巨大的眩暈感席卷而來,混合著后腦勺的劇痛,幾乎讓他再次昏厥。他掙扎著,用盡全身力氣,終于把自己那具小小的、異常陌生的身體從硬板床上撐了起來。動作笨拙得像第一次操控提線木偶。
雙腳踩在冰涼粗糙的泥地上,一股寒意直沖頭頂。他低頭,視線艱難地越過小小的、圓鼓鼓的肚子,看到了自己懸在床沿外的腿。那么短,那么細,裹在一條肥大的、洗得發(fā)白的藍色開襠褲里。腳趾蜷縮著,沾著一點干掉的泥巴。
不是幻覺。
他踉蹌了一下,小小的身體搖搖晃晃,差點摔倒。他扶著冰涼的土墻,穩(wěn)住身體,墻皮粗糙的顆粒感摩擦著他過于柔嫩的掌心。他需要鏡子!他需要看到自己!
憑著一種模糊的本能記憶,他跌跌撞撞地朝門口挪去。門檻很高,幾乎到他小小的胸口。他手腳并用,異常狼狽地翻爬過去。屋外刺目的天光讓他瞇起了眼。
這是一個小小的農(nóng)家院子。泥土地面,角落里堆著柴禾,一只蘆花母雞帶著幾只毛茸茸的小雞在啄食。院子一角,靠墻立著一個破舊的木架臉盆架,上面放著一個缺了口的搪瓷盆。盆沿上,斜靠著一面小小的、圓形的塑料鏡子,鏡面有些模糊,邊緣還貼著褪色的卡通貼紙。
陳默的心跳得像要撞碎肋骨。他幾乎是撲了過去,小小的身體撞在臉盆架上,發(fā)出“哐當(dāng)”一聲輕響。他顧不上這些,顫抖著伸出那只幼小的、肉乎乎的手,一把抓住了那面冰涼的小圓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