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不是不是,”陳建軍仿佛才想起什么,拍了拍自己夾在腋下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笑容帶著點小領導的優(yōu)越感,“我這不是帶紅英和她媽來省城玩玩嘛,手上的現(xiàn)錢快花完了,順路過來取點兒。你知道的,在咱們那小地方當個小差,開銷也不小。”他看似抱怨,實則暗示著自己的身份和“體面”。
陳建國的心沉到了谷底。堂哥是當兵轉業(yè),在家鄉(xiāng)城區(qū)銀行當了個不大不小的信貸股長,家庭條件確實比他好太多,帶家人來省城消費是常事。這“順路取錢”的借口合情合理,可聽在陳建國耳朵里,卻像是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Γ∷幌肓⒖滔В?
就在這時,站在陳建軍腿邊的陳紅英,那雙滴溜溜轉、透著遠超年齡精明勁兒的大眼睛,卻一直沒離開陳建國和陳默。她的目光在陳建國明顯緊張僵硬的表情上停留,又落在陳默那張雖然稚嫩卻異常嚴肅緊繃的小臉上,最后,她的視線飛快地掃過陳建國胸前襯衣內袋那微微鼓起的不自然輪廓——剛才陳建國慌亂塞存折的動作,似乎沒能完全逃過這個小女孩的眼睛!
陳默敏銳地捕捉到了堂姐那審視的、帶著探究和一絲不易察覺貪婪的目光!前世那種被算計、被掠奪的冰冷預感瞬間攫住了他!他猛地用力拽了一下父親的衣角,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急切!
陳建國也感覺到了兒子那幾乎要把他衣角扯破的力量!他猛地回過神,巨大的危機感壓倒了所有寒暄的念頭!
“那…那什么,建軍哥,嫂子,你們忙!我們…我們還有點急事!得先走了!”陳建國語無倫次,聲音都變了調,他幾乎是粗暴地再次抓緊陳默的手,對著陳建軍夫婦胡亂地點了下頭,連基本的客套都顧不上,就拉著兒子,像躲避瘟疫一樣,側身從他們旁邊擠過,一頭扎出了銀行大門,匯入了外面喧囂的人流,腳步快得近乎奔跑。
陳建軍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看著陳建國父子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狐疑。剛才堂弟那掩飾不住的驚慌和反常的急切,還有那個小崽子陳默看人時那冷颼颼的眼神……都透著不對勁。
就在這時,一直沒說話的陳紅英,突然踮起腳尖,小手扒拉著父親的胳膊,湊到他耳邊,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帶著孩童特有清脆卻異常篤定的聲音,飛快地耳語了幾句。
陳建軍臉上的狐疑瞬間被巨大的驚愕取代!他猛地低頭,不敢置信地看著女兒:“真的?!你確定你看清楚了?那數(shù)字……”
陳紅英用力地點點頭,小臉上是超越年齡的肯定,眼神里閃爍著一種發(fā)現(xiàn)巨大秘密的興奮光芒:“嗯!爸,我看得很清楚!就在他翻開存折塞進去的時候!那個數(shù)……好多好多零!比我們家存折上的多好多好多!”她的小手還夸張地比劃著。
陳建軍臉上的驚愕慢慢沉淀下去,化為一種深沉的、若有所思的神情。他重新抬起頭,目光穿透銀行厚重的玻璃門,死死鎖定在陳建國父子消失的方向。省城嘈雜的街景映在他鏡片上,鏡片后的眼神,卻變得銳利而復雜起來,像嗅到了獵物氣味的獵犬。
堂弟陳建國……一個窮得叮當響的鄉(xiāng)下窮親戚……省城銀行……巨額存款?這背后,藏著什么?
省城傍晚的喧囂像退潮的海水,漸漸沉淀成一種混雜著煤煙味和食物香氣的市井低語。街燈次第亮起,昏黃的光暈勉強驅散著漸濃的暮色,卻照不透巷子深處彌漫的陳舊氣息。
父子倆拖著疲憊的身體,在一家招牌油膩、寫著“利民旅社”字樣的狹窄門臉前停下。陳建國抬頭看了看那蒙著灰塵的霓虹燈管,又低頭看看身邊安靜的兒子,最終嘆了口氣,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玻璃門。
一股濃烈的、混合著劣質煙草、汗味和潮濕霉變的氣息撲面而來,嗆得陳默皺了皺小鼻子。前臺的燈管忽明忽暗,一個禿頂?shù)闹心昴腥苏椭韫饪磮蠹垼^也不抬:“單間,五塊一晚。熱水自己打,廁所在走廊盡頭。”
交了錢,拿到一把拴著木牌的銅鑰匙,沿著嘎吱作響的木樓梯上到二樓。走廊狹窄幽深,墻壁斑駁,糊著不知哪年的舊報紙,空氣里那股霉味更重了。打開209的房門,一股陳年的灰塵味涌出。房間小得可憐,只容得下一張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一張掉漆的方桌和一把瘸腿椅子。墻壁是泛黃的石灰,墻角洇著大片深色的水漬,像一張沉默的地圖。唯一的“窗戶”是對著隔壁墻壁的一個小氣窗,形同虛設。
陳建國把沉重的帆布旅行袋扔在墻角,發(fā)出一聲悶響。他走到床邊,試探性地坐了坐,床板立刻發(fā)出痛苦的呻吟。他苦笑著搖搖頭,又走到桌邊,拿起那個同樣掉了不少瓷的搪瓷茶缸,想去走廊盡頭打點熱水。
“爸……”陳默的聲音在昏暗的房間里響起,帶著孩童的清脆,卻異常清晰,“錢……怎么用?”
陳建國打水的動作頓住了。他轉過身,看著站在房間中央、小小的身影幾乎被昏暗吞沒的兒子。那雙眼睛,在窗外透進來的微弱天光映襯下,亮得驚人,像兩顆沉在深潭里的黑曜石。是啊,幾十萬的巨款安穩(wěn)地躺在銀行存折里,像一頭沉睡的巨獸。如何喚醒它,如何駕馭它,是此刻懸在頭頂最迫切的問號。
他放下茶缸,拉開瘸腿椅子坐下,示意陳默也坐到床邊。昏黃的燈光下(陳建國摸索著拉亮了懸在頭頂那顆功率小得可憐的燈泡),父子倆的影子在斑駁的墻壁上被拉得變形搖曳。
“默仔,”陳建國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沉穩(wěn)些,但那份面對巨額財富的本能規(guī)劃欲還是清晰地透了出來,“爸琢磨著……這錢,大頭得買成房子!買門面!”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在油膩的桌面上劃拉著,眼神里閃爍著一種小市民對不動產(chǎn)最樸素的信任和渴望,“你看啊,這省城,還有咱們縣城,往后人肯定越來越多!房子、鋪子,那都是能下金蛋的雞!買了放著,租出去有進項,自己不住也能傳給后代,踏實!比放銀行里吃那點利息強多了!”他越說越覺得在理,語氣也帶上了一絲興奮,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成排的門面房和源源不斷的租金。
然而,他話音未落,陳默的小腦袋就用力地搖了起來,小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反對。那雙沉靜的黑眼睛里,甚至掠過一絲極淡的、近乎無奈的笑意。
爸啊……陳默在心里嘆了口氣。雖然您已經(jīng)知道我是重生回來的,可這思維,還是沒跳出時代的框框啊!跟所有驟然暴富的普通人一樣,第一反應就是買磚頭水泥。您怎么就不知道先問問您這個“先知”兒子的意見呢?
“爸,”陳默開口,稚嫩的聲音在狹小的房間里顯得格外清晰,“房子……慢。”他伸出小手指,在桌面上緩慢地、如同蝸牛爬行般移動了一下,強調著“慢”字。“錢……變多……要快!”他另一只小手則做了一個迅猛向上沖的手勢。
“快?”陳建國愣住了,眉頭擰起,“怎么快?投機倒把?那可不行!風險太大!”他本能地想到那些街邊倒騰批文、最后被抓進去的人。
“不是。”陳默搖頭,小臉嚴肅起來,吐出一個在1996年還帶著點神秘和刺激色彩的詞:“股票。”
“股票?!”陳建國倒吸一口涼氣,聲音都拔高了,“那東西……不是跟賭博一樣嗎?報紙上天天說風險大,多少人傾家蕩產(chǎn)!”他想起廠里技術科老劉,去年偷偷摸摸買股票,賠進去大半年工資,被老婆罵得狗血淋頭。
“有……好的!”陳默語氣異常篤定,眼神灼灼地看著父親,“爸,記得……深發(fā)展?”他努力回憶著這個年代最傳奇的股票名字之一,“去年……一塊錢……現(xiàn)在……多少?”他伸出幾根手指比劃著。
陳建國瞳孔猛地一縮!深發(fā)展?!他當然記得!去年廠里食堂吃飯,還有人神秘兮兮地說起過,一塊錢一股,跟白撿似的……這才多久?聽說……聽說已經(jīng)翻了好幾倍?!他心臟不爭氣地狂跳了幾下。
陳默捕捉到父親眼中的震動,趁熱打鐵:“還有……長虹!電視……賣得好!”他又說出一個如雷貫耳的名字,“明年……會……漲更多!”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先知意味。“選對了……錢……生錢……比房子……快……十倍!百倍!”
十倍!百倍!這兩個詞像重錘砸在陳建國心上!他腦子里嗡嗡作響。兒子是重生者!他說的“知道”,不是道聽途說,是親眼所見!是未來板上釘釘?shù)氖聦崳∪绻婺芟駜鹤诱f的那樣,抓住深發(fā)展、長虹這樣的“好股票”……那幾十萬,豈不是能在極短的時間內,滾成幾百萬,甚至……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