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桂芬那句“打斷你的腿”最終也沒能兌現。倒不是她心慈手軟，而是御賜玉瓶損毀的風波，遠比她想象的要棘手。謝珩那句“本將一力承擔”像一道無形的護身符，暫時擋開了宮里最直接的雷霆之怒，但永安侯府依舊被罰俸半年，張桂芬本人更是被皇后娘娘召入宮中，不輕不重地訓斥了一番，斥其治家不嚴，丟盡了侯府臉面。
張桂芬灰頭土臉地從宮里回來，憋了一肚子邪火，全撒在了蘇挽星頭上。禁足令變成了真正的囚籠，小院門口多了兩個膀大腰圓的婆子守著，一日三餐也變成了清湯寡水，連青杏出去領月例銀子都要被盤問刁難半天。
蘇挽星對此倒沒什么怨言，反而覺得清凈。張桂芬那張和王德發老婆相似的臉，每次看到都讓她心頭冒火。她每天最大的樂趣，就是對著銅鏡欣賞這張老天爺追著喂飯吃的臉，然后努力回憶一些前世看過的宮斗劇套路，試圖武裝自己這顆被職場PUA多年、除了Excel和PPT幾乎一片空白的腦子——結果往往是，對著鏡子發半天呆，最后發出一聲滿足的喟嘆：“真好看啊……”
至于蘇挽月，更是將蘇挽星視為了眼中釘肉中刺。謝珩那日的出手相護，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她的心里。她蘇挽月，京城第一才女，永安侯府嫡長女，費盡心機才在謝珩面前維持著清雅高貴的形象，卻抵不過那個蠢貨庶妹一場意外摔進謝珩懷里的運氣！更讓她無法接受的是，謝珩臨走時看蘇挽星的那個眼神……雖然短暫，卻讓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機。
時間就在這種壓抑又暗流涌動的氣氛中滑到了下月初五。
皇后娘娘的賞花宴，如期在御花園舉行。百花爭艷，姹紫嫣紅，絲竹管弦之聲悠揚悅耳。京城里有頭有臉的貴女、公子們齊聚一堂，衣香鬢影，環佩叮當，空氣里都浮動著矜持的香粉氣和無聲的較量。
蘇挽月自然是這場盛宴的焦點之一。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梳著精致的飛仙髻，插著赤金點翠步搖，行走間步搖輕晃，儀態萬方。她矜持地笑著，與相熟的貴女們低聲交談，詩詞歌賦信手拈來，引得一片贊嘆。只是那笑容深處，總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郁。她的目光時不時掠過人群，搜尋著那道玄色的身影。
蘇挽星？她當然沒資格出現在這里。蘇挽月嘴角勾起一絲冰冷的弧度。那個蠢貨，就該一輩子爛在那個小院子里。
然而，命運的劇本總喜歡在關鍵時刻打個噴嚏。
賞花宴進行到一半，皇后娘娘在眾命婦貴女的簇擁下，移駕至臨湖的“攬芳榭”小憩。宮女們魚貫而入，奉上精致的茶點和香茗。
就在這看似一片祥和的時候，一個穿著二等丫鬟服飾、梳著雙丫髻的丫頭，正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端著剛沏好的、滾燙的雨前龍井，朝著蘇挽月那一桌走去。
這丫頭叫紅玉，是蘇挽月身邊新提拔的二等丫鬟。她低眉順眼，腳步卻顯得有些僵硬，眼神里藏著一種與身份不符的急切和算計。當她快要走到蘇挽月身側時，不知是腳下被什么絆了一下，還是手滑，身體猛地一個趔趄！
“啊呀！”紅玉驚呼一聲，手中那盞滾燙的茶，連同托盤，直直地朝著蘇挽月身上潑去！
變故陡生！
蘇挽月正側身與旁邊一位郡主說話，根本來不及反應！眼看那冒著熱氣的茶水就要潑在她那身價值不菲、象征著身份和體面的月白色云緞裙上！這要是潑實了，不僅裙子毀了，當眾出丑，燙傷也是難免的！
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呼聲！
千鈞一發之際！
“大姐姐小心！”
一個清脆、帶著點驚慌失措的少女聲音響起！
只見一道嬌小的、穿著半舊藕荷色衣裙的身影，不知從哪里猛地撲了過來！動作笨拙又迅猛，像是完全沒計算好距離和角度，直接撞開了端著空托盤、嚇得呆住的紅玉，然后……整個人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張開雙臂，擋在了蘇挽月身前！
嘩啦——！
滾燙的茶水，盡數潑在了那道藕荷色的身影上！滾燙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單薄的夏衫！
“嘶——！”蘇挽星（沒錯，就是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氣，小臉瞬間煞白，眼淚不受控制地涌了上來。
整個攬芳榭，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驚呆了，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
蘇挽月驚魂未定，看著擋在自己身前、后背濕了一大片、疼得直抽氣的庶妹，表情復雜到了極點。厭惡？有。慶幸？更多。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荒謬感。這個蠢貨怎么會在這里？！
紅玉跌坐在地上，看著蘇挽星，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怨毒？怎么會是她？！她明明是算好了角度，想制造蘇挽月“不小心”被丫鬟潑茶、在謝珩面前出丑的假象！只要蘇挽月出丑，她紅玉才有機會……可這個蘇挽星是從哪里冒出來的？！
“星兒？！”一聲帶著驚怒的呵斥響起。張桂芬撥開人群沖了過來，看到蘇挽星，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你怎么在這里？！誰準你出來的？！”她的聲音尖利，充滿了被忤逆的憤怒和一絲恐慌。
“我……我……”蘇挽星疼得眼淚汪汪，看著怒氣沖沖的張桂芬，又看看周圍無數道審視、好奇、探究的目光，大腦一片空白。她能怎么說？說青杏偷偷告訴她今天有賞花宴，她實在憋壞了，求著青杏幫她溜出來，只想遠遠看一眼御花園的花？結果迷路了，稀里糊涂就摸到了攬芳榭附近，正好看到紅玉端著茶過來，她下意識覺得那丫鬟眼神不對，情急之下就撲出來了？
這話說出來，她自己都不信！太蠢了！
“母親……我……我不是故意的……”蘇挽星癟著嘴，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配上那張疼得發白卻依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顯得無比可憐，“我……我就是想看看花……迷路了……看到……看到有人要潑大姐姐……我就……”她語無倫次，邏輯混亂，活脫脫一個被嚇壞又疼懵了的傻姑娘。
“胡鬧！簡直胡鬧！”張桂芬氣得渾身發抖，恨不得立刻掐死這個丟人現眼的庶女。私自出禁地，擅闖皇后娘娘的賞花宴，還搞出這么大動靜！她永安侯府的臉都被丟盡了！
“放肆！”一個威嚴的女聲響起。
眾人心頭一凜，紛紛躬身行禮：“皇后娘娘。”
皇后在宮女的攙扶下走了過來，鳳眸掃過一片狼藉的地面、跌坐在地的紅玉、后背濕透淚眼婆娑的蘇挽星，以及臉色鐵青的張桂芬和神情復雜的蘇挽月。
“怎么回事？”皇后的聲音不高，卻帶著沉沉的威壓。
“娘娘恕罪！”張桂芬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涔涔，“都是臣婦管教無方！這……這是臣婦府上不懂規矩的庶女，竟敢私自潛出禁足之地，驚擾了娘娘鳳駕！還……還莽撞無禮，沖撞了宴席！臣婦罪該萬死！”
她直接把所有過錯都推到了蘇挽星頭上。
“庶女？”皇后目光落在蘇挽星身上，當看清那張即使狼狽哭泣也難掩絕色的臉時，鳳眸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艷。她閱人無數，后宮佳麗三千，卻也少見這般天然去雕飾、美得毫無攻擊性的容顏。
“抬起頭來。”皇后命令道。
蘇挽星嚇得一哆嗦，怯生生地抬起淚眼。那雙被淚水洗過的桃花眼，清澈得如同山澗清泉，懵懂、無辜，帶著小動物般的驚惶，瞬間擊中了皇后心中某個柔軟的角落。后宮女子，心思九曲玲瓏，這般純粹干凈的眸子，倒是稀罕。
“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娘娘……臣女……蘇挽星……”蘇挽星的聲音帶著哭腔，細細軟軟。
“方才，是你擋在你姐姐身前？”
“是……是臣女……”蘇挽星抽噎了一下，“臣女……看到那茶……要潑到大姐姐身上……好燙的……大姐姐的裙子那么好看……燙壞了……就……就不好了……臣女……臣女皮糙肉厚……不怕燙……”她前言不搭后語，邏輯混亂，甚至有點語無倫次，卻透著一股傻乎乎的真誠。
皇后看著她后背濕透的衣衫，布料緊貼著肌膚，隱隱透出被燙紅的痕跡，眉頭微蹙：“來人，帶蘇三小姐去偏殿更衣，傳太醫看看燙傷。”
“娘娘！”張桂芬急了，生怕蘇挽星再惹出什么禍事，“這丫頭粗鄙不堪，怎敢勞煩太醫……”
“嗯？”皇后淡淡地瞥了張桂芬一眼。
張桂芬立刻噤若寒蟬。
“至于你，”皇后目光轉向還跌坐在地上、面無人色的紅玉，“身為丫鬟，端茶遞水都做不穩當，險些傷了主子，留你何用？拖下去，杖責二十，發賣出府！”
紅玉如遭雷擊，猛地抬頭，眼神里充滿了極致的恐懼和不甘！不是這樣的！她算計的不是這個結果！她怨毒的目光死死釘在蘇挽星身上！都是這個蠢貨！壞了她的事！
“娘娘饒命！娘娘饒命啊！”紅玉凄厲地哭喊起來，被兩個如狼似虎的嬤嬤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她掙扎著，目光死死鎖定蘇挽星，那眼神里的恨意，幾乎要凝成實質的刀子。
蘇挽星被那眼神看得心頭一寒，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這個紅玉……給她的感覺，怎么那么像……像前世那個總是搶她功勞、背后陰她的同事李莉？！那種怨毒不甘、仿佛全世界都欠了她的眼神，簡直一模一樣！
“還不帶三小姐下去？”皇后身邊的掌事宮女催促道。
青杏不知何時也混了進來（估計是發現小姐丟了，急瘋了），此刻趕緊上前，扶住還在發懵的蘇挽星，千恩萬謝地跟著宮女往偏殿去了。
一場風波，看似平息。
皇后重新落座，目光掃過臉色依舊難看的張桂芬和努力維持鎮定的蘇挽月，又掠過在場心思各異的眾人，最后停留在蘇挽星消失的方向，唇角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弧度。
“永安侯府的這位三小姐，”皇后端起茶盞，用杯蓋輕輕撇去浮沫，聲音不高不低，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倒是……心思純善，赤子之心。這滿園子的花兒，開得再艷，終究少了幾分鮮活氣兒。今日這出‘護姐’的戲碼，雖不合規矩，卻比那些精心描畫的仕女圖，有趣多了。”
這番話，如同在平靜的湖面投下了一塊巨石！
心思純善？赤子之心？比精心描畫的仕女圖有趣？這……這幾乎是在明著夸蘇挽星傻得真實，傻得可愛！甚至隱隱貶低了那些包括蘇挽月在內的、處處講究規矩體統的貴女們！
蘇挽月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精心維持的笑容僵在嘴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引以為傲的才情和儀態，在皇后口中，竟不如那個蠢貨庶妹一場笨拙的鬧劇？！
張桂芬更是眼前一黑，差點暈過去。完了！皇后娘娘金口玉言，給蘇挽星那個蠢貨安了個“赤子之心”的名頭！這以后……還怎么名正言順地磋磨她？！
在場的貴女們面面相覷，心思各異。看向蘇挽月和張桂芬的眼神，也多了幾分微妙。
攬芳榭內，暗流更加洶涌。
而在無人注意的角落，一道玄色的身影靜立在水榭外的廊柱陰影里。謝珩的目光，穿透人群，落在偏殿的方向，深潭般的眸底，映著方才那抹撲出來擋茶水的笨拙藕荷色身影，掠過她疼得煞白卻倔強的小臉，最后定格在她被拖下去時，那個叫紅玉的丫鬟看向她的、充滿怨毒的眼神上。
他微微蹙了蹙眉。永安侯府這潭水，比戰場還渾。那個空有美貌、腦子似乎不太夠用的小庶女，攪進這漩渦里，是福是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