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在這個被搖搖車砸出破洞的小院里,仿佛被注入了一種粘稠而奇異的膠質。
裴瑩瑩不再提“賠”字,卻也絕口不提收留。那少年便在小賣部后堆放雜物的逼仄小隔間里安頓下來,像一件被暫時擱置的、來歷不明的貨物。
他的學習能力快得令人心悸,如同海綿瘋狂吸收著水分。
涂茉莉成了他最主要的“語言教師”和“地球生存向導”。短短幾天,從最初只能發出含混音節,到能蹦出短促的詞語:“水”、“餓”、“亮”(指著電燈)、“吵”(指著門外聒噪的鴨子)。
一個星期后,他已能結結巴巴地組合出簡單的句子:“茉莉……餓?!薄巴馄拧鷼猓俊?
他的眼睛像兩塊初融的冰,映照著這個對他而言全然陌生的世界,帶著一種原始的、未被規則浸染的好奇與困惑。
裴瑩瑩的態度依舊矛盾。她會在少年笨拙地打翻醬油瓶時,用蒲扇柄敲打柜臺,罵一句“作孽!”,聲音又響又脆,帶著幾十年小本生意磨礪出的精明與刻薄。
然而,當少年默默蹲下身,用抹布一點點擦拭油膩的地板時,她會別過臉,對著貨架上積灰的糖果罐子,丟過去一個冷硬的飯團,里面裹著大塊的醬肉。
少年接過飯團,眼睛瞬間亮起來,會含糊不清地說:“謝……外婆。”
裴瑩瑩則哼一聲,目光掃過他狼吞虎咽的樣子,又迅速移開,落在墻壁高處一張小小的、蒙著薄灰的黑白遺照上——照片里的少年笑容燦爛,帶著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氣。
她看一會兒照片,又看一眼地上埋頭吃飯的少年,渾濁的眼底翻涌著無人能解的暗流。
這日黃昏,暑熱稍退。
涂茉莉帶著少年沿著河邊散步,教他認垂柳、水草和河面上掠過的白鷺。
晚風帶著水汽吹拂,少年的腳步明顯輕快起來,他對水中游弋的小魚表現出濃厚的興趣,蹲在石階上看了許久。
“那……是什么?”他指著遠處一座爬滿藤蔓、半傾頹的茅草屋頂,夕陽的余暉給它染上一種不祥的暗紅。
那正是十年前吞噬了許夢澤的廢墟,被村里人視為禁忌之地,早已荒廢。
涂茉莉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晚風吹在皮膚上,竟帶著刺骨的寒意。
她張了張嘴,喉嚨干澀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場沖天的大火,濃煙中人影的晃動,撕心裂肺的呼喊,還有最后被拖出來的、焦黑蜷縮的身體……所有畫面帶著灼熱的溫度猛地撲向她,幾乎將她吞噬。
少年敏銳地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他轉過頭,清澈的眼眸里映出涂茉莉驟然蒼白如紙的臉和眼中無法掩飾的巨大痛楚。
他不再追問,只是安靜地站起身,默默走到涂茉莉身邊,笨拙地伸出手,似乎想碰碰她的手臂給予安慰,卻又在半途遲疑地停住,最終只是無聲地站著,像一株沉默的樹,替她擋住了廢墟方向吹來的風。
他不懂那房子是什么,但他讀懂了茉莉眼中深不見底的悲傷。這悲傷讓他困惑,也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沉重的牽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