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州，地處大朔王朝東南，多山，多雨。

這里的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性格就如雷州人的脾氣，剛烈而直接。連綿的陰雨，使得整片大地都籠罩在一種濕漉漉的、略帶壓抑的氛圍之中。

驚雷堂的總舵，便坐落于雷州境內，最負盛名的天雷山之上。

天雷山，因每年夏秋之際，山頂多遭雷擊而得名。山勢雄奇，主峰如一柄利劍，直插云霄。尋常人，根本無法攀登。

衛長夜抵達雷州時，已是初冬。

一個月的海邊療傷，讓他驅逐了體內那致命的陰寒之氣，但內傷依舊沉重，功力堪堪恢復了三成。這樣的狀態，去闖一個高手如云、龍潭虎穴般的門派總舵，無異于以卵擊石。

但他，還是來了。

他沒有選擇立刻上山，而是在天雷山下的雷州城里，找了一家最普通的客棧，住了下來。

這一次，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有耐心。

他不再是那個一心復仇的衛長夜，也不再是那個初涉“俠”路的迷茫者。黑風山那毀天滅地的一箭，讓他深刻地明白了“力量”的差距，也讓他學會了敬畏與蟄伏。

他就像一頭受了傷的孤狼，在再次亮出獠牙之前，必須先將對手的習性、弱點，觀察得一清二楚。

他化名“王恕”，一個普通的、來雷州販賣皮貨的行商。他每日都會去城中最大的茶樓“聽雨樓”，點上一壺最便宜的“云霧茶”，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聽雨樓，魚龍混雜，是消息最靈通的地方。

他在這里，聽那些走南闖北的客商，談論著驚雷堂的威勢。

“聽說了嗎？驚雷堂上個月，又吞并了南邊‘鐵劍門’的地盤。鐵劍門掌門，硬氣，不服，被秦堂主三招之內，一劍梟首！”

“秦堂主？奔雷劍秦嘯天？那可是如今江湖上，最炙手可熱的人物??！聽說他一手《紫電天雷訣》，使得出神入化，劍快如電，霸道無匹！”

衛長夜端著茶杯，指尖微微一頓。秦嘯天……這個名字，對他而言，如今只剩下一捧隨風而逝的黑灰。他很好奇，驚雷堂在失去了堂主之后，如今，是誰在主持大局？那個神秘的“大人”，又是如何處理這件事的？

他繼續聽著。

“秦堂主雖強，但聽說，驚雷堂里，真正厲害的，還不是他?！币粋€消息靈通的江湖客，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

“哦？此話怎講？”

“你們有所不知。驚雷堂內，除了堂主，還有一位‘副堂主’，常年閉關，極少露面。有人說，秦堂主的劍法，其實都是這位副堂主所授。此人，才是驚雷堂真正的定海神針！”

“竟有此事？這位副堂主，叫什么名號？”

“不知道?！蹦侨藫u了搖頭，“此人神秘至極，沒人知道他的來歷，也沒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只知道，驚雷堂上下，都稱他為……‘先生’。”

“先生”……

衛長夜的眼神，閃過一絲精光。他敏銳地感覺到，這個“先生”，或許才是解開謎團的關鍵。

他開始刻意地，收集所有關于這位“先生”的情報。

但信息，少得可憐。

有人說他是個須發皆白的老者，有人說他是個弱不禁風的書生。唯一的共同點是，所有提到他的人，臉上都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敬畏。

衛長夜在雷州城，一待，就是七天。

他像一個最耐心的獵人，通過各種蛛絲馬跡，慢慢地拼湊著驚雷堂的輪廓。他摸清了驚雷堂弟子下山采買的路線、時間，甚至，還弄到了一套驚雷堂外門弟子的服飾。

第八日的夜里，下起了雨。

細密的雨絲，織成了一張巨大的、灰色的網，籠罩了整座城市。

衛長夜覺得，時機，到了。

他換上那身青色的、袖口繡著銀色雷紋的弟子服，將“破曉”刀用油布緊緊包裹，偽裝成一卷書畫，背在身后。然后，他趁著夜色，悄然離開了雷州城。

通往天雷山的路，比他想象的還要難走。尤其是后半段，幾乎是在垂直的峭壁上攀行。若非他身負絕頂輕功，根本不可能上來。

沿途，他發現了數處極為隱蔽的暗哨。但這些暗哨，似乎都因為這惡劣的天氣，而有所松懈。他有驚無險地，潛入了驚雷堂的總舵。

驚雷堂的建筑，與黑風山那座奢華的別院截然不同。這里的建筑，大多由青石壘砌而成，風格古樸，粗獷，充滿了實用主義的氣息。廣場之上，數百名弟子，正冒著雨，一絲不茍地操練著劍法。他們的呼喝聲，與天際隱約傳來的雷鳴聲，交相輝映，充滿了力量感。

這里，更像一個紀律嚴明的軍隊，而不是一個江湖門派。

衛長夜憑借著對建筑布局的敏銳直覺，避開了巡邏的弟子，一路向著后山的方向潛去。他判斷，像“先生”那樣的神秘人物，居住的地方，必然是清靜而守衛森嚴的。

很快，他便在后山的一片翠竹林深處，找到了一座獨立的院落。

院落不大，只有三間茅草屋，和一個小小的籬笆院。與周圍那些高大的青石建筑相比，顯得格格不入。

但院落的門口，卻守著兩名氣息沉穩如山的灰衣老者。他們的眼睛，半開半闔，仿佛在打盹，但衛長夜能感覺到，他們體內蘊含的能量，比他在山門處看到的任何弟子，都要強大得多。

這里，一定就是那個“先生”的居所。

衛長夜伏在遠處的竹林里，雨水順著他的頭發，滑過臉頰，他卻渾然不覺。他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了那座小小的院落上。

他沒有急于潛入。他知道，以自己目前的功力，硬闖，必死無疑。

他，在等一個機會。

雨，越下越大。

就在這時，一個撐著油紙傘的窈窕身影，出現在了通往小院的石徑上。

那是一個女子。

她穿著一身素雅的白色長裙，裙角被雨水微微打濕。她身形高挑，步履輕盈，雖然隔著雨幕，看不清她的容顏，但只看那份從容不迫的氣度，便知她絕非尋常人物。

衛長夜的心，微微一動。

他看到，門口那兩名如同石雕般的灰衣老者，在看到那個女子時，竟主動躬身行禮，臉上露出了恭敬的神色，隨即，讓開了道路。

女子微微頷首，撐著傘，走進了院子。

衛長夜的瞳孔，瞬間收縮。

這個女子，竟然能如此輕易地，進入“先生”的居所。她，會是誰？

他按捺住心中的好奇，繼續潛伏著。

女子在院中，停留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

然后，她撐著傘，又從院子里走了出來。她的步伐，似乎比來時，要沉重了一些。

她沿著石徑，向竹林深處走去。

衛長夜心中一動，一個大膽的計劃，在他腦海中迅速成形。

他沒有去闖那個守衛森嚴的小院，而是悄無聲息地，跟在了那個白衣女子的身后。

女子的輕功，顯然也極高。她在濕滑的石徑上行走，卻如履平地，速度極快。但衛長夜，如同附骨之蛆，始終與她保持著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穿過竹林，女子來到了一座建在懸崖邊的涼亭。

她收起油紙傘，靜靜地站在亭中，望著亭外那云霧繚繞、深不見底的萬丈深淵。雨絲，打濕了她的鬢角，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清冷而孤寂的美。

衛長夜，也悄然來到了涼亭的另一側，隱身在廊柱的陰影之后。

他終于，看清了女子的側臉。

那是一張極美的臉。眉如遠山，眸若秋水，瓊鼻櫻唇，肌膚勝雪。但她的美，卻帶著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她的眼神，空洞而哀傷，仿佛承載了太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右手。

她的右手，戴著一只薄如蟬翼的、黑色的絲質手套，只露出修長而蒼白的手指。

不知為何，衛長夜看著那只手套，竟感覺到一絲莫名的熟悉。

女子在亭中，佇立良久。

她似乎并未察覺到身后有人。

她緩緩地，從懷中，取出了一個巴掌大小的、由紫檀木制成的靈位。

她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用衣袖，輕輕地，擦拭著靈位上的灰塵。她的動作，溫柔而珍重。

衛長夜的目光，凝聚在了那個靈位上。

借著亭外微弱的天光，他看清了靈位上，用刀刻上去的、一行小字。

——亡夫，奔雷劍秦嘯天之位。

衛長夜的心，如遭重擊！

這個女子，竟然是秦嘯天的……妻子？

就在他心神震動的瞬間，那女子，突然開口了。

她的聲音，如她的人一樣，清冷如月，卻又帶著一絲洞悉一切的淡然。

“閣下跟了我一路，從聽雨樓，到天雷山，再到這里?，F在，可以出來，喝杯茶了嗎？”

她沒有回頭。

但她的話，卻像一道無形的劍氣，精準地，鎖定了衛長夜藏身的位置。

她，竟然早就發現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