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之濱,有一座無名的小漁村。
村子很小,只有十幾戶人家,世世代代,以打漁為生。他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江湖上的恩怨情仇,朝堂上的風云變幻,對他們而言,都遙遠得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半月前,村里來了一個陌生的男人。
他是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清晨,被出海的漁民,在海邊的礁石上發現的。當時,他渾身是傷,奄奄一息,仿佛剛從一場九死一生的搏殺中逃脫出來。
村里最年長的老漁夫,人稱“海伯”,心善,將他救了回來。
這個男人,便是從黑風山那場毀滅性的災難中,僥幸逃生的衛長夜。
他在山神廟與李杏兒分別后,獨闖黑風寨,遭遇了那個神秘的黑衣人,最后,憑借李玄同留下的護身暖玉,才勉強撿回一條性命。但他身受的內傷,卻遠比他想象的要嚴重。那道黑色光束中蘊含的,不僅僅是霸道絕倫的力量,更有一種詭異的、不斷侵蝕他生機的陰寒之氣。
他一路向東,強撐著最后一口氣,最終,在看到大海的那一刻,再也支撐不住,昏死過去。
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一間簡陋的、充滿了咸腥海風味道的木屋里。一個須發皆白、皮膚黝黑,臉上刻滿了歲月風霜的老漁夫,正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遞到他面前。
“醒了?喝點東西吧。”海伯的聲音,沙啞而溫和,像被海風吹了千百年的礁石。
衛長夜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發現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稍微一動,五臟六腑便傳來撕裂般的劇痛。那股陰寒的真氣,如跗骨之蛆,依舊盤踞在他的經脈深處,不斷地破壞著他的身體。
“別動了?!焙2闯隽怂木狡?,將他按住,“你的傷,很重。老漢我雖然不懂什么武功,但也看得出,你是傷了底子了。安心在這里養著吧?!?
就這樣,衛長夜在這座無名的小漁村里,住了下來。
他沒有說自己的名字,村民們也不問。他們只是把他當成一個遭遇了海難的可憐人,每日里,海伯會為他送來新鮮的魚湯和粗糧餅子,村里的孩子們,會好奇地在窗外,偷偷打量這個沉默的、總是望著大海發呆的“怪人”。
衛長夜幾乎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療傷。
他盤膝坐在木屋前的沙灘上,面對著那片一望無際的、蔚藍的大海。他一遍又一遍地運轉著內功,試圖驅逐體內那股陰寒的真氣。
但,很難。
那股真氣,仿佛有生命一般,狡猾而頑固。每當他的內力將其包圍,它便會化作千絲萬縷,躲入他經脈最細微的角落。而一旦他的內力稍有松懈,它便會立刻卷土重來,繼續大肆破壞。
這是一場發生在他體內的、漫長而艱苦的拉鋸戰。
日復一日。
潮起,潮落。
日升,月恒。
他的傷勢,恢復得極其緩慢。身體上的痛苦,尚能忍受,但心理上的創傷,卻更讓他備受煎熬。
那個神秘黑衣人的身影,那毀天滅地的一箭,像一個揮之不去的夢魘,時常在他腦海中閃現。
那是一種純粹的、碾壓式的力量。在他引以為傲的刀法面前,那股力量,顯得如此高高在上,如此不屑一顧。
他第一次,對自己手中的“破曉”刀,產生了懷疑。
他的刀,真的能斬開那樣的黑暗嗎?
他引以為傲的武功,在那樣的存在面前,是否真的只是一個笑話?
挫敗感,無力感,像無邊無際的海水,一點一點,將他淹沒。他甚至開始理解,秦嘯天在面對那個“大人”時,為何會那般絕望。
有時候,他會整整一天,都枯坐在海邊的礁石上,一動不動,像一尊被歲月風化的石像。
他看著海。
看那洶涌的波濤,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堅硬的礁石。
每一次撞擊,都粉身碎骨。
每一次退去,又會卷土重來。
周而復始,亙古不變。
他看著那初生的太陽,從海平面上,艱難地,一點一點地,掙脫黑暗的束縛,最終,光耀萬里。
他看著那滿天的星辰,在無盡的黑暗中,雖然渺小,卻從未放棄過閃爍,匯聚成璀璨的銀河。
他的心,也在這日復一日的觀海、聽潮、望星中,慢慢地,發生著某種微妙的變化。
一個傍晚,夕陽如血,將整片海面都染成了瑰麗的紅色。
海伯捕魚歸來,看到衛長夜依舊坐在那塊礁石上,便提著一條剛打上來的、活蹦亂跳的海魚,走了過去。
“還在想心事?”海伯在他身邊坐下,將魚扔在一旁,自己則從懷里摸出個旱煙袋,點上火,美美地吸了一口。
衛長夜沒有回頭,只是淡淡地“嗯”了一聲。
“在海邊待久了的人,都這樣。”海伯吐出一口煙圈,緩緩說道,“這大海啊,有時候,就像人心里的結。你看它風平浪靜,可底下,指不定藏著多大的暗流。你看它波濤洶涌,可風頭一過,它還是那片海?!?
衛長夜的眼神,微微一動。
“我年輕的時候,也跟你一樣,總覺得自己能征服這片海。”海伯笑了笑,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后來,出海久了,遇到過能把船掀翻的大浪,也遇到過能把人困死的大霧。我才明白,人啊,是征服不了大海的。”
“那……該怎么辦?”衛長夜下意識地問。
“不征服它?!焙2硭斎坏卣f道,“你只要,比它更能熬,就行了?!?
“熬?”
“對,熬。”海伯用煙桿敲了敲礁石,“浪來了,你就把帆降下來,讓它打。霧來了,你就把錨拋下去,等它散。只要你的船不沉,人還在,總能等到風平浪靜的那一天。到時候,你再把帆升起來,繼續往前走就是了。”
“大海,是殺不死人的。能殺死人的,是你自己心里的那股子怕勁兒?!?
說完,海伯站起身,撿起那條魚,拍了拍屁股上的沙子,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漁歌,一邊向村子走去。
衛長夜獨自坐在礁石上,咀嚼著海伯那番質樸,卻充滿了人生智慧的話。
比它更能熬……
只要船不沉,人還在……
是啊。
他猛地站起身。
他抬頭,看向那輪即將沉入海平面的、血色的殘陽。
那個黑衣人,就像一場他生命中無法避免的、足以掀翻一切的巨浪。他或許無法戰勝它,但他可以“熬”過它。
他心中的“怕勁兒”,在這一刻,被海風吹散了。
懷疑,動搖,無力……這些負面的情緒,也隨著那落日的余暉,一同沉入了海底。
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清明而堅定。
他不再去想,如何才能戰勝那個神秘的“大人”。
他只想著,如何讓自己這艘在風暴中受損的“船”,重新變得堅固,可以再次升起風帆。
他回到了那間簡陋的木屋。
他再次盤膝而坐,開始運轉內功。
這一次,他不再急于求成地去驅逐那股陰寒的真氣。他改變了策略。
他學著大海。
當那股陰含真氣,如巨浪般沖擊他的經脈時,他便收縮自己的內力,化作堅韌的堤壩,牢牢守住心脈要害,任其沖刷。
當那股真氣,化作暗流,四處流竄時,他便將自己的內力,也化作涓涓細流,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一點一點地,將其包裹、同化、消磨。
他不再與之對抗,而是學著與它共存,學著在它的破壞中,尋找生機。
這是一個無比兇險,也無比大膽的嘗試。稍有不慎,便是經脈盡斷,徹底淪為廢人的下場。
但他,熬住了。
他的心,前所未有地平靜。
他的意志,比海邊的礁石,還要堅硬。
三天后。
當第一縷晨曦,再次照亮海面時。
衛長夜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張口,吐出了一口長長的、帶著一絲冰晶的黑色濁氣。
那口濁氣,落在他面前的沙灘上,竟將沙子都凍結了一小片。
他體內那股盤踞了近一個月的陰寒真氣,終于被他用這種“熬”的方式,徹底煉化、排出了體外。
雖然他的內傷,還遠未痊愈,功力也十不存一。
但他的“根”,保住了。
他的眼神,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那是一種劫后余生、破而后立的光芒。
他站起身,走到屋外。
海風拂面,帶著咸腥,卻也帶著新生的氣息。
他知道,自己該離開了。
他要去驚雷堂。
不是為了去送死,也不是為了不自量力地挑戰那個神秘的“大人”。
他只是想去印證一個猜想,尋找一個答案。
他想知道,那個他曾經敬佩過的師父,當年,究竟發現了什么秘密。
他想知道,那個他曾經視為兄弟的秦嘯天,是如何一步步,走入了那個黑暗的深淵。
他想為這艘名為“江湖”的、正在風雨中飄搖的大船,找到那片能讓它??康?、名為“公道”的港灣。
哪怕,這條航路,注定充滿了驚濤駭浪。
他,也要把帆,重新升起來。
繼續,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