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絲,斜斜地飄入涼亭。
空氣中,彌漫著濕潤的草木清香,和一種無形的、一觸即發的緊張。
衛長夜的心,在女子開口的那一剎那,便沉了下去。他知道,自己從一開始,或許就落入了對方的算計之中。從聽雨樓的第一次“偶遇”,到此刻的懸崖涼亭,都可能是為他設下的一個局。
但他,已無路可退。
他緩緩地,從廊柱的陰影中,走了出來。
他沒有去看女子手中的靈位,也沒有去看她那張清冷絕美的臉。他的目光,落在了亭子中央那張石桌上。桌上,不知何時,已擺上了一套精致的茶具。一只小小的紅泥火爐,正“咕嘟咕嘟”地煮著水,升騰起裊裊的白氣,將女子的身影,籠罩得愈發朦朧。
她,似乎早就料到他會來。
“坐吧。”女子沒有回頭,只是用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她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聽不出任何情緒。
衛長夜沉默著,在她對面的石凳上坐下。他將那用油布包裹的“破曉”刀,輕輕地,放在了身邊。
女子仿佛沒有看到他那件奇特的“書畫卷軸”。她提起沸水,以一種極為嫻熟而優雅的手法,開始洗杯、燙盞、沖泡。她的每一個動作,都行云流水,充滿了韻律感,與她那清冷的氣質,形成了一種奇特的和諧。
很快,一杯熱氣騰騰、茶香四溢的清茶,被推到了衛長夜的面前。
茶湯色澤碧綠,清澈見底。茶葉在杯中舒展,如一朵朵小小的、綠色的蘭花。
“雷州的雨前龍井,嘗嘗。”女子淡淡地說道。
衛長夜看著眼前的茶杯,沒有動。
“茶里沒毒。”女子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語氣里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譏諷,“我要殺你,不必用這么麻煩的法子。”
衛長夜抬起眼,第一次,正視著她。
“你是誰?”他聲音沙啞地問。
“一個……你或許認識,又或許不認識的人。”女子終于轉過頭來,那雙清澈如秋水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他,“我姓蘇,單名一個‘晚’字。蘇晚。”
蘇晚。
衛長夜在腦海中,搜索著這個名字。很陌生。在他的記憶里,無論是青云劍派,還是后來在江湖上結交的朋友,都沒有一個叫“蘇晚”的女子。
“至于我的另一個身份,”蘇晚的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那個靈位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絲難以言喻的復雜情感,“我是秦嘯天未過門的……遺孀。”
衛長夜的心,再次一沉。
“你,是為了給他報仇?”他問道。
蘇晚聞言,卻像是聽到了什么極為可笑的事情,嘴角,勾起了一抹凄美的、冰冷的弧度。
“報仇?”她輕輕地搖了搖頭,“我若想為他報仇,你現在,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她的話,很狂,卻又帶著一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衛長夜沉默了。他能感覺到,眼前這個女子的武功,深不可測。雖然她沒有顯露任何氣息,但那種與天地自然融為一體的、返璞歸真的境界,比秦嘯天那外放的、霸道的雷電真氣,還要可怕得多。
“你找我,究竟想做什么?”衛長夜不再兜圈子。
“不是我找你,”蘇晚糾正道,“是你,在找我。”
她頓了頓,繼續說道:“或者說,你在找的,是那個能給你答案的人。而我,恰好,是唯一能帶你找到他的人。”
衛長夜的瞳孔,猛地一縮。
“你說的‘他’,是指……‘先生’?”
“不錯。”蘇晚點了點頭,毫不意外他知道這個稱呼。
“你為什么要幫我?”衛長夜問出了心中最大的疑問,“秦嘯天,畢竟是你的……”
“他不是。”蘇晚打斷了他的話,語氣變得冰冷而決絕,“他只是……一枚棋子。一枚被利用完,就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棋子。就像高漸行,就像黑風寨的王霸,就像……很多很多,你不知道的人。”
“而我,”她的聲音里,帶上了一絲深沉的恨意,“與你一樣。我們,都與那個藏在幕后的‘大人’,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衛長夜看著她,試圖從她那雙美麗的眼睛里,分辨出話語的真假。
但她的眼睛,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潭,他什么也看不出來。
“你憑什么認為,我會信你?”
“就憑這個。”
蘇晚緩緩地,伸出了她那只戴著黑色手套的右手。
然后,她當著衛長夜的面,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將那只手套,摘了下來。
當她的右手,完全暴露在空氣中的那一刻,衛長夜的呼吸,瞬間停滯了。
那不是一只女人的手。
或者說,那已經不能稱之為“手”了。
從手腕到指尖,整只手,都布滿了縱橫交錯、如同蛛網般可怖的暗紫色傷痕。皮膚干枯,微微卷曲,像是被烈火灼燒過,又像是被某種劇毒,侵蝕了數十年。
而在她的手背中心,有一個烙印。
一個用燒紅的烙鐵,硬生生印上去的、猙獰的狼頭圖騰。
那個圖騰,衛長夜曾在無數個噩夢中見過!
二十年前,青云劍派滅門慘案,那些兇手身上,都紋著同樣的圖騰!
“你……”衛長夜失聲,他猛地站起身,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驚。
“想起來了?”蘇晚看著他劇烈的反應,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快意,和更深的悲哀,“二十年前,青云山下,那個被你們救下的、奄奄一息的小女孩。”
衛長夜的腦海中,一段被塵封了二十年的記憶,轟然炸開!
那一年,他與李玄同下山歷練。在返回師門的途中,遇到了一伙正在追殺一個七八歲小女孩的兇徒。那些兇徒,個個兇悍異常,身上都紋著狼頭圖騰。
他們出手相救,一番苦戰,才將女孩救下。但女孩,已身中劇毒,右手被廢,奄奄一息。
他們將女孩帶回了青云劍派,師父耗盡了畢生功力,才勉強保住了她的性命。
后來……后來發生了什么?
后來,便是滅門慘案。
在那場混亂中,那個女孩,也消失了。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死在了那場大火里。
“是你……”衛長夜的聲音,干澀無比。他怎么也無法將眼前這個風華絕代的女子,與當年那個渾身是血、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抖的小女孩,聯系在一起。
“是我。”蘇晚的眼中,淚光閃爍,但她強忍著,沒有讓它流下來,“我命大,沒死。被一個路過的人救了,那個人,便是‘先生’。”
“是他,教我武功,替我壓制體內的劇毒。也是他,告訴我,滅掉青云劍派,和追殺我的,是同一伙人。”
“這些年,我留在他身邊,拜他為師。后來,又奉他的命令,以‘蘇晚’的身份,接近秦嘯天,監視他,也監視著驚雷堂的一舉一動。”
她的聲音,很平靜,像是在講述一個別人的故事。但衛長夜能聽出,那平靜之下,隱藏著何等深沉的、足以焚盡一切的仇恨。
“所以,你知道,那個幕后的‘大人’,是誰?”衛長夜追問道。
蘇晚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她坦然道,“他的身份,是最高級別的機密。連‘先生’,也只是通過一個代號與他聯系。我只知道,他圖謀的,是一件足以顛覆天下的東西。”
“而那件東西,就藏在驚雷堂。”
衛長夜的心,跳得越來越快。他感覺,自己距離那個殘酷的真相,只剩下一步之遙。
“那你為何要找我?”
“因為,我一個人,拿不到那件東西。而你,衛長夜,是你,讓我看到了希望。”蘇晚的目光,第一次變得灼熱,“在黑風山,你能從那必殺的一箭下逃生,這證明,你身上,有連那個‘大人’都忌憚的東西。”
“而且,我需要一把刀。”她的目光,落在了衛長夜身邊的“破曉”之上,“一把足夠鋒利,足夠快,能夠斬開一切阻礙的刀。”
“而‘先生’,”她話鋒一轉,“他可以為我們,創造一個拿到那件東西的機會。”
“他為什么要幫我們?他不是那個組織的人嗎?”衛長夜不解。
“因為,他和我一樣。”蘇晚的眼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感,“他也是一個……復仇者。”
“他也有著,不得不報的血海深仇。”
涼亭之外,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烏云散去,一輪殘月,高懸中天。
衛長夜看著眼前這個女子,看著她那只布滿傷痕的手,看著她眼中那與自己如出一轍的、對光明的渴望和對黑暗的仇恨。
他知道,自己已經沒有選擇。
他端起了桌上那杯,已經微涼的茶。
一飲而盡。
茶味,苦澀,卻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蘭花般的清香。
就像他們的命運。
“我該怎么做?”他問道。
蘇晚看著他,清冷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極淡、卻發自內心的笑意。
那笑容,如雪地里悄然綻放的寒梅,凄美,而動人。
“等。”她只說了一個字。
“等一個,天雷滾滾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