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的春天來得像一場猝不及防的告白。林夏推開琴房窗戶時，一簇櫻花正巧落在打開的樂譜上，粉白的花瓣恰好蓋住了那個總也彈不好的降E大調轉調。她用手指輕輕捻起花瓣，陽光透過薄如蟬翼的花瓣，在黑白琴鍵上投下淡粉色的影子，像是給鋼琴披上了一層輕紗。

腕間的信號接收器突然亮了起來。

林夏的心跳漏了一拍，又立即加速。這個沉寂了三個月的藍色指示燈此刻正閃爍著穩定的光，像一顆突然蘇醒的星星。她下意識按住手腕，仿佛這樣就能阻止心跳聲從胸腔里逃出來。指示燈的光透過她的指縫，在皮膚上投下藍色的光暈，像是某種神秘的印記。

窗外傳來一陣騷動。林夏探出頭，看見樓下廣場上聚集了一群學生，中央擺著一個奇怪的金屬裝置——那是一臺改裝過的鋼琴，琴身上纏繞著無數光纖，在陽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澤，隨著圍觀人群的移動，光線不斷變換著角度。而站在鋼琴旁的少年，正仰頭望著她的方向，陽光給他的輪廓鍍上一層金邊。

程述的白襯衫被春風吹得鼓脹，像張開的帆。他舉起右手，腕間一模一樣的藍色指示燈在陽光下閃爍，像是某種隱秘的暗號。這個動作讓他襯衫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新鮮的擦傷，暗紅色的傷痕在白皙的皮膚上格外顯眼。

林夏的指尖掐進了窗框。木刺扎進指腹的疼痛讓她確信這不是幻覺。三個月的分離讓程述的輪廓變得更加鋒利，下頜線像是用刀刻出來的，但那雙眼睛依然清澈得能映出她的倒影。

“同學！“程述的聲音穿過春日的喧囂，帶著微微的喘息，“能借個調音器嗎？“

他的德語發音生硬得可笑，卻讓林夏的眼眶突然發熱。她轉身時撞翻了琴凳，樂譜散落一地，紙張在地板上滑行的聲音像是某種急切的催促。等電梯的三十秒像一個世紀那么長，她不停地用指甲刮擦著手腕上的接收器，生怕那點藍光會突然熄滅，就像三個月前在機場那樣。

廣場上的櫻花樹正在飄落今年的第一場花雨。林夏跑到程述面前時，一片花瓣正好落在他的睫毛上，隨著眨眼的動作輕輕顫動。她鬼使神差地伸手，卻在即將觸碰到他時猛地縮回，指尖在空氣中劃出一道看不見的弧線。

“調音器?！八穆曇舯认胂笾兴粏。袷呛芫脹]有說過話。

程述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林夏熟悉又陌生的笑容。他取下掛在鋼琴邊的一個小盒子，盒子表面刻著精細的木紋：“其實我有?！昂凶哟蜷_時發出輕微的咔噠聲，里面靜靜躺著五顆櫻花糖，每顆都被做成不同音符的形狀，在陽光下泛著晶瑩的光澤。

“那為什么...“

“因為《未完成交響曲》的第三樂章，“程述拿起那顆降E大調音符糖，指尖在糖面上輕輕摩挲，“應該由兩個人一起完成。“

他的指尖沾著一點機油，在陽光下泛著金屬光澤。林夏注意到他的指甲修剪得參差不齊，有幾處還帶著新鮮的裂痕，像是連夜趕工留下的痕跡。那些傷痕讓她想起程述曾經說過的話——“有些休止符，是為了讓下一個樂章更響亮“。

“你的手...“林夏的聲音輕得像飄落的櫻花。

程述迅速把手背到身后，動作快得像是要藏起什么罪證：“調試機械臂時蹭的?！八D移話題的速度快得可疑，“要試試這臺琴嗎？光纖會根據力度改變顏色?！八D身時，林夏瞥見他后頸處有一道新鮮的劃痕，藏在衣領下若隱若現。

林夏輕輕按下中央C，纏繞在琴身上的光纖立刻泛起海浪般的藍，光線如同流水般在琴身上流淌。當她彈到那個總是卡殼的轉調時，光纖突然變成了絢爛的極光色，紫紅與靛藍交織，像是把整個星空都裝進了這臺鋼琴。程述的手不知何時覆在了她的手上，掌心溫暖干燥，引導著她完成這個變奏。

“肌肉記憶。“他的呼吸掃過她的耳尖，帶著淡淡的薄荷糖氣息，“你的小指還是太緊張了?！八哪粗篙p輕按在林夏的小指根部，那個熟悉的動作讓林夏的心臟漏跳一拍。

廣場上的學生開始聚集。有人認出了林夏：“是上周肖邦比賽的金獎得主！“程述趁機湊到她耳邊，嘴唇幾乎碰到她的耳垂：“看來我的觀測對象變成名人了?！皽責岬臍庀⒆屃窒牡亩馑查g燒了起來，像是被陽光灼傷。

林夏猛地站起，卻因為動作太急而失去平衡，整個人撞進了程述懷里。松木香混著機油的味道撲面而來，她這才發現程述的襯衫第二顆紐扣換了新的——那是一枚小小的銀色音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你的...“林夏的手指不自覺地伸向那枚紐扣。

“母親留下的。“程述的聲音低沉，喉結隨著吞咽的動作上下滾動，“原本那顆在改裝接收器時熔掉了?！八兆×窒募磳⒂|碰到紐扣的手指，掌心有一層薄繭，摩擦著她的皮膚，帶來細微的酥麻感。

林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抓起程述的另一只手，翻轉過來。掌心和指腹布滿細小的傷痕，有些已經結痂，有些還泛著新鮮的粉紅，像是經歷了一場無聲的戰役。

“三個月。“程述任由她檢查，目光落在她微微顫抖的睫毛上，“每天睡四小時，終于趕在櫻花季完成。“他指向那臺奇特的鋼琴，光纖在陽光下閃爍著夢幻的光芒，“光纖里編入了接收器的感應系統，只要你在演奏，九千公里外也能同步亮起?！?

林夏的視線模糊了。她低頭咬住那顆降E大調的櫻花糖，甜味在舌尖炸開的瞬間，程述的指尖輕輕擦過她的唇角：“沾到糖粉了?！八闹父勾植跍責?，在唇邊停留的時間比必要的長了0.3秒，像是某種克制的試探。

廣場上的噴泉突然開始演奏《未完成交響曲》。程述拉著林夏跑到噴泉中央，水幕在他們周圍形成一道透明的屏障。水滴折射著陽光，在兩人身上投下無數小小的彩虹，像是為他們披上了一件流光溢彩的外衣。

“其實我騙了你?！俺淌龅穆曇艋煸谒曋?，變得模糊而曖昧，“接收器的感應距離不是9267公里?！?

他舉起手腕，藍色指示燈突然變成心跳般的紅色，閃爍的頻率逐漸加快?！八袘氖沁@個。“程述將林夏的手按在自己胸口，隔著襯衫，她能感受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只要你還愿意彈琴，就算隔著一個宇宙，我也能找到你?！?

噴泉的水幕落下時，林夏的睫毛上掛著細小的水珠。程述伸手拂去，指尖在她臉頰停留的時間比必要的長了0.3秒，然后緩緩下滑，托起她的下巴。陽光透過水霧，在他們周圍形成一圈光暈，像是某種神圣的加冕。

這個瞬間被廣場上的攝影師捕捉，后來成為那屆音樂節的宣傳照——照片里櫻花紛飛，兩臺信號接收器在陽光下閃爍著同樣的頻率，像兩顆彼此呼應的心臟。程述微微低頭，鼻尖幾乎碰到林夏的額頭，而林夏的指尖正揪著他的襯衫下擺，布料在她手中皺成一團。

“跟我來?！俺淌鐾蝗焕鹆窒牡氖郑┻^好奇的人群。他的掌心滾燙，帶著不容拒絕的力度。他們跑過鋪滿櫻花的小徑，花瓣在腳下發出細微的碎裂聲。程述帶著她來到音樂學院后巷的一家老式鐘表店，推門時鈴鐺發出清脆的聲響。

店主是個白發老人，看到程述時眼睛一亮：“修好了？“

程述點點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精致的懷表。老人接過懷表，輕輕一按，表蓋彈開，里面竟然傳出了林夏彈奏《未完成交響曲》的旋律。

“這是...“

“用你留在琴房的錄音改裝的。“程述的聲音有些啞，“每當我想放棄的時候，就打開聽一聽?！?

老人笑瞇瞇地把懷表遞給林夏：“年輕人為了修這個，在我店里熬了三個通宵?！八钢ぷ髋_上散落的零件，“光是音簧就換了七次。“

林夏捧著懷表，金屬外殼上還殘留著程述的體溫。她輕輕摩挲表面，突然發現上面刻著一行小字：“For my unfinished melody.“

黃昏降臨，他們回到廣場。人群已經散去，那臺特別的鋼琴在暮色中靜靜佇立。程述拉著林夏坐下，手指在琴鍵上滑過，光纖隨著他的動作亮起溫柔的橘色。

“閉上眼睛?！八p聲說。

當林夏再次睜眼時，發現整臺鋼琴變成了星空。光纖模擬出的銀河在琴身上流淌，而程述正在彈奏她寫的《致未出現的你》，每一個音符都精準得像是刻在DNA里的記憶。

“你是怎么...“

“聽了三百二十七遍?！俺淌鰶]有停下演奏，“每天睡前一遍。“

最后一個音符落下時，廣場上的路燈突然全部亮起。程述轉向林夏，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跳躍：“現在，我能索取我的報酬嗎？“

林夏還沒來得及回答，程述的唇已經覆了上來。這個吻帶著櫻花糖的甜味和三個月的思念，溫柔而堅定。林夏的手不自覺地攀上他的肩膀，指尖陷入他的肌肉，感受到他瞬間的緊繃。程述的手滑到她腰間，掌心灼熱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料傳來，讓她渾身發燙。

當他們終于分開時，光纖鋼琴正播放著《未完成交響曲》的第三樂章——那個被程述偷偷補完的版本。旋律在夜色中流淌，像是某種遲來的告白。林夏靠在程述胸前，聽著他有力的心跳與音樂漸漸同步。

“你知道嗎，“程述的下巴抵著她的發頂，聲音帶著笑意，“我計算過，從第一眼見到你到現在，正好是9267個小時。“

林夏抬頭，看見他眼中的星光比光纖模擬的銀河還要璀璨。她伸手撫上他的臉頰，指尖描摹著他的輪廓，像是要確認這一切都不是夢境。程述捉住她的手指，在掌心落下一個吻，舌尖輕輕掃過她的生命線，帶來一陣戰栗。

“這次，“他的唇貼著她的耳垂，聲音低沉得像是大提琴的最低音，“我不會再讓任何事把我們分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