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沉默的共振和預兆的漣漪
- 四月,櫻花,與我的死亡觀測記錄
- 魚藻玉藻
- 3789字
- 2025-06-14 11:29:02
櫻丘高校的日子,像一卷褪色的膠片,在窗外永不疲倦的櫻花雨中緩慢放映。
水野葵的存在,如同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漣漪短暫而微小,很快便被名為“日常”的慣性吞噬。
破舊的行李箱被塞進儲物柜深處,像埋葬了一段過去。新制服尚未到手,那身格格不入的舊制服,成了她行走校園時最顯眼的標簽——“異類”。
三年C組。她的角落座位,如同一個天然的觀測站。前方是喧囂的活著的世界:男生們課間追逐打鬧,撞翻桌椅發出巨響;女生們聚在一起,交換著時下流行的唇膏顏色和偶像團體的最新動態,笑聲像玻璃珠碰撞般清脆而空洞;黑板上的公式被擦掉又寫上,粉筆灰簌簌落下,如同另一種形式的塵埃。而她的斜前方,靠窗的位置,是另一個沉默的孤島。
他。水野葵還不知道他的名字。課表上三年C組的學生名單像一排冰冷的代碼,尚未與具體的面孔對應。她只知道,他是那個在櫻花坡道上拾起她秘密的人,是那個用平靜語調談論“盛大的凋零”的人。
他很少參與周圍的喧囂。大部分時間,他維持著望向窗外的姿勢,金棕色的發梢被穿過玻璃的光線染成淺金。偶爾,他會低頭在攤開的筆記本上寫著什么,筆尖移動的速度均勻而專注,仿佛在進行某種精密的演算,而非課堂筆記。他的側臉線條在光線下顯得格外清晰,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
水野葵的目光,總是不自覺地被那沉靜吸引,又像被燙到般迅速移開。觀測他,似乎比觀測窗外的櫻花更需要勇氣。因為他似乎也在觀測著一切,包括她自己。
午休的鈴聲像一道赦令。人群瞬間沸騰,涌向食堂和小賣部。水野葵沒有動。她拿出母親準備的樸素便當——米飯、煎蛋卷、幾顆腌梅子,還有一小塊冰冷的炸雞塊。
食物的香氣在冰冷的空氣里顯得單薄。她沒有打開便當盒,只是從制服口袋里掏出那本深藍色的硬殼筆記本。
指尖拂過封面,仿佛還能感受到坡道上他指尖留下的微涼觸感。她翻開。最新一頁,依舊是那行關于佐藤弘樹的記錄。墨跡早已干透,冰冷地烙印在紙上。
她拿起筆,筆尖懸停在空白的紙頁上,猶豫著。
觀測記錄…需要繼續嗎?在這個陌生的、被過于甜膩的櫻花香氣包裹的地方?她抬眼,目光掠過喧鬧的教室。
一個男生正夸張地模仿著老師講課的樣子,引得周圍哄堂大笑;一個女生對著小鏡子仔細地補著口紅;窗邊,那個沉默的少年合上了自己的筆記本,起身,沒有看任何人,獨自走出了教室后門。
筆尖落下。沒有新的名字和日期。水野葵只是在那行關于佐藤弘樹的記錄下方,用更小的字跡,添上了一句:
「觀測點:櫻丘高校三年C組。背景噪音:78分貝(估算)。主要事件:無死亡。補充:櫻花持續凋零,速度約每秒3.5片(窗框單位面積觀測)。」
這不是記錄死亡,這是記錄“生”的噪音。一種徒勞的嘗試,試圖用冰冷的數字和客觀描述,去錨定這個讓她無所適從的“活著的世界”。寫完,她合上筆記本,感覺它似乎比剛才更沉了一點。
下午的課程是生物。講解的是細胞分裂與生命周期。顯微鏡下發光的切片,展示著微觀世界里生生不息的復制與消亡。老師的聲音平穩:“生命的過程,本質上就是不斷走向死亡的過程。每一次分裂,都在累積走向終點的熵增…”
水野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斜前方那個空著的座位。他還沒回來。熵增…走向死亡的過程…老師用科學語言描述的,不正是她筆記本里那些冰冷記錄的本質嗎?只是她的記錄更直接,更粗暴,省略了中間漫長的、被稱之為“活著”的噪音。
課間,她起身去洗手間。走廊里人聲鼎沸,穿著各色社團服裝的學生匆匆跑過。空氣里混雜著汗味、廉價香水味和午餐殘留的食物氣味。她低著頭,貼著墻邊快速行走,像一個試圖融入背景的影子。就在經過通往理科準備室的僻靜走廊拐角時,一個身影毫無預兆地出現在前方。
是他。
他正背對著她,站在一扇半開的門前,似乎在和里面的人低聲交談。水野葵的腳步瞬間釘在原地,心臟那臺精密儀器猛地一跳,發出清晰的“咔噠”聲。她下意識地想后退,但已經來不及。
他似乎察覺到了身后的注視,交談聲頓止。他緩緩轉過身。
琥珀色的眸子,穿透走廊略顯昏暗的光線,再次精準地鎖定了她。沒有驚訝,沒有被打擾的不悅,只有一種洞悉一切的平靜。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極其自然地,落在了她緊緊攥在手中的深藍色筆記本上。
空氣仿佛凝固了。走廊另一端傳來的喧鬧聲變得遙遠而不真實。水野葵感覺自己的臉頰又開始不受控制地升溫,血液奔流的聲音在耳膜里轟鳴。她想把筆記本藏到身后,但手臂僵硬得不聽使喚。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那目光像無形的探針,試圖讀取她外殼下的核心數據。
幾秒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極其輕微地側了側頭,目光掠過她,似乎示意她可以過去。
水野葵像得到特赦令,幾乎是屏住呼吸,低著頭,以最快的速度從他身邊擦過。經過他時,她聞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類似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還混雜著一絲…消毒水和陳舊紙張的氣息,大概是來自那間理科準備室。
她甚至能感覺到他目光的余溫,像兩道無形的射線,落在她的后頸。
直到走出很遠,拐進洗手間,關上門,背靠著冰冷的隔板,她才大口地喘息起來。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震得她微微發顫。她低頭看著手中的筆記本,封面的深藍色在洗手間慘白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幽深。
他看到了。他一定又看到了。看到了她像個怪胎一樣,隨身攜帶這本記錄死亡的筆記。他平靜的目光里,到底藏著什么?是理解?是憐憫?還是……一種更深的審視?
放學鈴聲響起。水野葵動作緩慢地收拾書包,刻意拖延著。她不想卷入放學時擁擠的人潮。教室里的人漸漸走空,只剩下值日生敷衍地掃著地。她最后看了一眼斜前方那個靠窗的座位。他已經走了,桌面干凈得仿佛從未有人使用過。
她背上書包,抱著筆記本,走出教室。
夕陽給長長的走廊鍍上一層暖金色的光暈,但空氣里已經滲入了暮春傍晚的涼意。櫻花依舊在落,在斜陽里像飄灑著細碎的金箔,帶著一種遲暮的、更顯凄涼的美麗。
她沒有走向正門,而是下意識地拐上了通往屋頂天臺的樓梯。那里通常被鎖住,但據說有一處損壞的鎖鏈,可以推開一條縫隙。她想找一個高處,一個可以俯瞰這片“盛大凋零”的地方,一個可以喘息的觀測點。
推開沉重的鐵門,帶著鐵銹味的涼風瞬間灌了進來。屋頂空曠,視野開闊。遠處是東京林立的灰色樓宇,在夕陽下切割出銳利的輪廓。近處,是櫻丘高校的操場、網球場,以及那條著名的、此刻被染成金紅色的櫻花坡道。
學生們像細小的螞蟻,沿著坡道向下移動,匯入更廣闊的人流。
水野葵走到欄桿邊,風吹亂了她的短發。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腑,似乎稍微驅散了胸腔里的煩悶。她拿出筆記本,不是為了記錄,只是想握著它,感受那份冰冷的真實。
就在這時,一個身影出現在天臺的另一端。
是他。
他不知何時也來到了屋頂,站在另一個方向的欄桿旁,同樣望著遠方。夕陽勾勒出他挺拔而略顯孤寂的剪影。敞開的制服外套衣擺在風中獵獵作響。
水野葵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制地收緊。他怎么會在這里?巧合?還是…他也需要一個遠離喧囂的觀測點?
她僵在原地,進退維谷。離開顯得刻意,留下又無比尷尬。她只能假裝沒看見,將視線死死鎖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幾乎要將筆記本的硬殼封面捏出印痕。
時間在沉默的風聲中流逝。夕陽沉得更低了,將兩人的影子在水泥地面上拉得很長很長。
忽然,他動了。
他并沒有看她,而是從制服口袋里掏出了他自己的筆記本——一個同樣硬殼的、看起來相當厚實的黑色筆記本。他翻開,低頭看著,手指在紙頁上緩緩移動,似乎在查找什么。
水野葵的呼吸幾乎停止。她的目光無法控制地被那個黑色的筆記本吸引。
那里面…是什么?也是記錄嗎?像她一樣的記錄?還是別的什么?那個在理科準備室門口與他低語的人,又是誰?
就在她思緒紛亂之際,他合上了黑色筆記本,抬起頭,目光不再望向遠方,而是…直直地投向了水野葵。
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僅僅是平靜的觀測。那深邃的琥珀色瞳孔里,似乎翻涌起一絲極其復雜的情緒——像困惑,像確認,又像……一絲冰冷的、令人心悸的了然。
他抬起手,沒有指向她,而是指向了…她視線下方,那片正被放學學生填滿的櫻花坡道。
水野葵順著他的指尖望去。密集的人群,流動的色彩,金紅的夕陽,紛飛的櫻花…一切都顯得混亂而充滿活力。
他的嘴唇似乎動了一下。距離太遠,風聲太大,水野葵什么也沒聽見。但她看懂了他的口型。
那不是一句完整的話。只是一個詞,一個清晰無比地烙印在她視網膜上的詞:
「注意。」
注意?注意什么?水野葵的心臟猛地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間纏繞上來。她幾乎是立刻低下頭,手指有些顫抖地翻開了自己深藍色的筆記本,目光急切地在空白頁面上搜索,仿佛那里會立刻顯現出答案。
沒有新的記錄。只有冰冷的紙張。
她再次猛地抬頭看向他。
他已經收回了手,目光依舊鎖定在坡道下方那片涌動的人潮中,眉頭微不可察地蹙起,側臉的線條在夕陽余暉下繃緊,顯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
一種無聲的、冰冷的電流瞬間貫穿了水野葵。他不是在提醒她注意安全。他是在……預警。
她的觀測記錄,記錄的是已經發生的死亡。
而他……他黑色的筆記本里,他此刻凝重的目光里……指向的,是什么?
櫻花仍在飄落,在夕陽的金輝里,像一場盛大而無聲的葬禮。水野葵站在空曠的天臺,晚風灌滿了她舊制服的衣袖,帶來刺骨的寒意。她緊緊抱著自己的深藍色筆記本,仿佛那是唯一能抵御這莫名恐懼的盾牌。視線在下方喧囂的坡道和他沉默凝重的側影之間來回切換。
觀測者與被觀測者之間,那道由死亡構筑的脆弱橋梁上,第一次,傳來了清晰可辨的、來自未來的冰冷回響。
東京的春天,不僅溫柔地殺死過去,似乎也正悄然孕育著未知的、冰冷的預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