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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觀測者與被觀測者

筆記本回到我手中的觸感,比平時更沉。深藍(lán)色的硬殼封面似乎吸飽了坡道上粘稠的櫻花香氣,還有他指尖殘留的、若有似無的微涼。那行關(guān)于佐藤弘樹的冰冷記錄,被他琥珀色的瞳孔掃過,像一道無形的刻痕,留在了空氣里。

“原來如此,你看見了。”

“很漂亮吧,這種…盛大的凋零。”

他的聲音沒有起伏,平靜得像在陳述一個物理定律。沒有同情,沒有獵奇,更沒有尋常人面對死亡記錄時應(yīng)有的驚懼或斥責(zé)。那是一種……純粹的認(rèn)知確認(rèn)。仿佛他彎腰拾起的,不是一本記載著生命終結(jié)瞬間的怪異筆記,而只是一片形狀特別的落葉。

我站在原地,直到他的身影徹底匯入坡道上方那片粉白喧囂的人群,成為又一個模糊的、移動的像素點(diǎn)。行李箱歪倒的輪子指向天空,像一只僵死的甲蟲。

風(fēng)重新流動起來,帶著花瓣撲打我的臉頰,帶著遠(yuǎn)處重新響起的、屬于活人的聲音浪潮——棒球部的口號,女生們清脆的笑語,自行車鈴尖銳的刮擦——一股腦地涌回來,沖刷著耳膜。

心臟那臺精密儀器,方才被他聲音刮擦出的那點(diǎn)陌生滯澀音,似乎還在微弱地回響。不是悸動,更像是一種…齒輪錯位的不適感。我彎腰,用力將行李箱拽起。輪子發(fā)出刺耳的呻吟。

我抱緊懷里的書本和那本變得滾燙的筆記本,低頭,繼續(xù)向上走。

腳步比之前更沉,也更穩(wěn)。

東京都立櫻丘高校。巨大的校門像某種沉默巨獸的咽喉。穿著嶄新制服的學(xué)生們?nèi)缤术r艷的溪流,喧鬧地涌入。我的舊制服,洗得發(fā)白,袖口短了一截,在這片光鮮亮麗中,像一塊頑固的、拒絕被沖刷掉的污漬。

我能感覺到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帶著些許優(yōu)越感的視線,像細(xì)小的芒刺,落在我的后背、我的行李箱、我低垂的頭頂。關(guān)西腔?鄉(xiāng)下人?怪人?標(biāo)簽在無聲的空氣中漂浮、碰撞。

年級主任的辦公室。冷氣開得很足,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紙張油墨的味道。那個一絲不茍的男人,用指尖推了推金絲眼鏡,目光再次掃過我格格不入的舊制服。

“水野葵同學(xué),新制服需要定制,下周才能好。”他的聲音公式化,不帶溫度,“你的班級是三年C組。班主任是山田老師。這是你的課表和學(xué)生證。”幾張紙被推到桌沿。

我點(diǎn)點(diǎn)頭,接過。指尖冰涼。

“另外,”他的目光似乎不經(jīng)意地掠過我緊緊抱在胸前的深藍(lán)色筆記本,“櫻丘高校…是個重視傳統(tǒng)和秩序的地方。希望你能盡快適應(yīng),融入集體。”話語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邊界感。

像一道無形的墻,將我阻隔在外。

融入?我低頭看著學(xué)生證上模糊的、屬于“水野葵”的證件照。那個名字,那個身份,此刻像一件借來的、不合身的衣服。

三年C組的教室在走廊盡頭。推開門,喧鬧的聲浪混合著青春期特有的荷爾蒙氣息撲面而來。幾十道目光齊刷刷射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審視。空氣瞬間凝滯了一秒。

“啊,是新同學(xué)!”一個聲音率先打破沉默,是講臺旁一位看起來溫和的女教師,大概就是山田老師。“大家安靜一下。這位是今天轉(zhuǎn)學(xué)來的水野葵同學(xué),從大阪來的。水野同學(xué),請做一下自我介紹吧。”

自我介紹。一個將“水野葵”這個標(biāo)簽正式釘在眾人目光下的儀式。我走到講臺前,感受到那些視線如同探照燈般聚焦。喉嚨有些發(fā)干。我張開嘴,試圖發(fā)出那個屬于東京的、標(biāo)準(zhǔn)而疏離的音節(jié):

“我是…水野葵。請多關(guān)照。”刻意壓低的尾音,試圖抹去關(guān)西的痕跡,卻顯得生硬而怪異。話音落下的瞬間,教室的某個角落響起一聲極輕的嗤笑,短促得像氣泡破裂。

我的目光下意識地掃過去。笑聲的來源是一個妝容精致的女生,她正側(cè)頭和鄰座耳語,嘴角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誚。她的目光掠過我的舊制服,像在看一件垃圾。

就在這時,我的視線像被什么牽引著,越過了那片浮動的喧囂,落在了靠窗最后一排的位置。

他坐在那里。

金棕色的短發(fā)在窗外透進(jìn)來的光線里顯得很柔軟。他沒有看講臺,沒有看我,只是微微側(cè)著頭,望著窗外那片如沸如雪的櫻花樹冠。陽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頜線。

敞開的制服外套,白色的襯衫領(lǐng)口熨帖。

他整個人籠罩在一種奇特的氛圍里——明明身處這間嘈雜教室的中心,卻像隔著一層透明的薄膜,安靜得格格不入。

是他。坡道上的那個人。那個平靜地談?wù)摗笆⒋蟮牡蛄恪钡娜恕?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極其緩慢地轉(zhuǎn)過頭。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穿過教室的喧囂和距離,精準(zhǔn)地捕捉到了我的視線。沒有驚訝,沒有波瀾,就像在觀察窗外一片恰好飄過的云。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了半秒——或許更短——然后,極其輕微地,對我點(diǎn)了一下頭。

那不是一個友好的示意,更像是一種……確認(rèn)。確認(rèn)觀測對象的存在。

確認(rèn)我們之間共享的那個關(guān)于死亡和凋零的秘密。

我的心臟猛地一縮。齒輪再次發(fā)出短促的滯澀音。

山田老師的聲音將我拉回現(xiàn)實(shí):“水野同學(xué),你的座位……嗯,暫時先坐那里吧。”她指向教室后方,一個靠墻的、略顯偏僻的空位。

恰好在…他的斜后方。

我抱著書本和筆記本,走向那個位置。每一步都像踏在棉花上。經(jīng)過他身邊時,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類似陽光曬過棉布的味道,混雜著窗外飄來的櫻花甜香。

他依舊看著窗外,仿佛我只是一個無關(guān)緊要的影子。

坐下。

將書本放在桌上。深藍(lán)色的筆記本被我放在最上面,硬殼封面像一塊沉默的墓碑。我能感覺到周圍若有似無的打量,特別是那個嗤笑女生投來的、帶著玩味和輕蔑的眼神。

我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筆記本冰冷的封面。指尖觸碰到他曾經(jīng)拾起它時可能觸碰過的地方。坡道上的一幕幕,他平靜的話語,再次在腦海中清晰回放。

“你看見了。”

“盛大的凋零。”

講臺上,山田老師開始講課。數(shù)學(xué)公式如同冰冷的咒語,爬滿了黑板。窗外的櫻花依舊在落,無聲無息。教室里,活著的少年少女們呼吸著,低語著,翻動著書頁。

而我,水野葵,坐在這個陌生的角落,像一個誤入人類社會的異星觀測員。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斜前方那個同樣安靜的背影。

他叫什么名字?為什么他能如此平靜地接受死亡的存在?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像看穿了這具名為“水野葵”的軀殼下,那個冰冷記錄一切的靈魂?

口袋里的手機(jī),屏幕再次映出我蒼白的側(cè)臉。這一次,背景里除了燃燒般的櫻花,還有他望向窗外的、模糊的輪廓。

觀測對象,似乎增加了一個。

而這個新的觀測對象,似乎也正在觀測著我。

我們沉默地存在于這片喧囂的“生”之海洋中,共享著關(guān)于“死”的秘密。一種奇異的、冰冷的連接,在櫻花紛飛的教室里悄然建立。

東京的春天,殺死的或許不僅僅是佐藤弘樹。它正用一種極其緩慢、極其溫柔的方式,侵蝕著名為“日常”的堤岸。而我和他,像兩塊被潮水沖刷出來的礁石,突兀地暴露在彼此的目光之下。死亡,成了我們之間唯一的、沉默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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