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好此時高澄嘴里沒含著汽水，否則他真怕當場失態將汽水噴出來。

‘出妻’？他自然知曉此乃休妻之意。可元仲華是如何將這詞與他扯上干系的？這念頭令他心頭一跳。

“怎會如此！”高澄連忙向元仲華解釋，語氣帶著安撫，“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室，既未犯‘七出’之條，我豈會無故休妻？”

元仲華聞言，抽泣聲微微一滯，淚珠兒在眼眶里打著轉，總算強忍住了未再落下。她抬起朦朧淚眼，聲音里猶帶一絲委屈與不解：“那你方才為何說‘做不得數’？還有那‘政治聯姻’，又是何意？”

高澄心中暗嘆，沒料到是高湘未曾追問，倒是元仲華敏銳地抓住了這些字眼。此刻也只能硬著頭皮，揀選著措辭解釋：“這‘政治聯姻’么……便是兩家交好，父母長輩為促成情誼，做主安排了兒女姻緣。”

他刻意用了“促成情誼”這般溫和的說法，總不好直說這不過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換罷？

元仲華聽罷，緊繃的心弦稍松。這不就是尋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她略略安心。

可旋即，那“做不得數”四字又沉沉壓在心頭。在她看來，既已成婚，便該相守相待，何來“不作數”的道理？

她追問道：“既如此，為何又說那婚約‘做不得數’？”

高澄心思電轉，急中生智，立刻接口道：“那是因當時我尚未行冠禮，你也未曾及笄。古禮有云，未及成年，婚約自當待定。待你行過笄禮，方為禮成作數之時。”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倒顯出他反應極快。

“嗯……”元仲華聽了解釋，低低應了一聲。想到自己方才的失態哭泣，臉頰倏地飛起兩片紅霞，羞赧之下，匆匆向高澄告退一聲，便轉身躲回了自己房中。

…………

另一處深宮，氣氛卻壓抑得令人窒息。

“燈兒，你說……我未犯‘七出’之條，陛下他為何要奪我后位……”乙弗氏蜷縮在錦被之中，聲音輕顫，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問向自幼陪伴她的貼身侍女。

燈兒滿眼心疼地望著自家小姐。小姐貴為皇后，卻素來節儉，待下人更是寬厚仁善，從不以勢凌人。上至宗室貴胄，下至宮婢太監，誰不贊一聲‘賢后’？可如今……竟落得這般境地。

燈兒心中酸楚，卻不知如何安慰。陛下的旨意已下，金口玉言，此事哪里還有轉圜的余地？她只能默默陪著，心如刀絞。

“陛下駕到——”屋外太監尖細的通傳聲驟然響起。

乙弗氏聞聲，慌忙抬手，用衣袖飛快地拭去眼角殘留的濕意，努力想撐起一絲得體的儀容。

不多時，元寶炬便走了進來。他目光掃過燈兒，略帶疲憊地擺了擺手。燈兒縱有萬般不甘與心疼，也只能深深低頭，無聲地退了出去。

殿內，霎時只剩下帝后二人，空氣仿佛凝固。

“皇后……”元寶炬望著乙弗氏那猶帶微紅的眼角，心口猛地一揪，疼惜地喚道。

“陛下不是已下旨……要廢去臣妾的后位么？”乙弗氏竟破天荒的用出了略帶責問的語氣。

元寶炬長嘆一聲，上前一步，將微微顫抖的妻子緊緊摟入懷中：“朕……朕亦是萬不得已！東寇正欲與柔然聯姻，宇文丞相言道，若朕不迎娶柔然可汗之女，則我大魏危在旦夕！”

他何嘗愿意廢后？這剜心之痛，絲毫不亞于乙弗氏。白日里，他連向乙弗氏解釋都不敢，生怕走漏風聲，徒增變數，只敢在這夜深人靜之時，向結發妻子吐露這其中緣由。

乙弗氏依偎在丈夫懷里，聽到“宇文丞相”四個字，便知此事再無更改的可能。

那強橫的權臣，他的話便是鐵律。一絲苦澀的慶幸浮上心頭——至少，她的郎君心中，仍有她。這份情意，未曾因元寶炬登上帝位而徹底消磨。

“臣妾……明白了。”乙弗氏仰起臉，強忍著不讓新的淚水滑落，竭力維持著皇后最后的尊嚴與體面。

她深吸一口氣，鄭重道：“只求……陛下務必照看好阿欽。”她心知此番被廢，此生或許再難重返后位，唯一放不下的，便是他們的孩兒元欽。

“皇后放心！”元寶炬看著妻子這般模樣，心如刀割，用力承諾道，“阿欽……他永遠都是朕的皇太子！”

“臣妾……會交出后印。”乙弗氏的聲音異常平靜，卻字字如錘，敲在元寶炬心上。

交出后印……元寶炬眼前倏地閃過乙弗氏今年初被冊立為后時的景象。她身著華服，雙手接過那象征無上尊榮的后印，抬首對他展露的笑容，明媚如春日暖陽。

而此刻呢？看著眼前的妻子，一股壓抑已久的憤怒，悄然爬上元寶炬的心頭：“宇、文、泰！”

這個權臣！他不僅殺了自己的親妹元明月，更是將朝政大權獨攬于手！官員的升遷罷黜，生殺予奪，皆決于他一人之口！

什么推舉自己為帝是因自己“英明”？全是謊言！不過是看中自己易于掌控罷了！東邊的高歡立幼子為帝，他便反其道而行，擁立自己，口口聲聲斥責高歡是挾持幼主的“曹操”。可他宇文泰呢？與那曹操又有何異？！

“高祖！您在天之靈可曾看見？！”元寶炬在心中發出無聲的悲鳴，想起了他那位雄才大略、一心革弊圖強的祖父——北魏孝文帝元宏！父親每每提起祖父時眼中閃爍的崇敬光芒，他至今難忘。

“若高祖英靈尚在，還請護佑大魏！”這沉重的祈愿，帶著無盡的屈辱，沉甸甸地壓在元寶炬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