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高歡眉峰微挑，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但面上卻不動聲色，“口氣不小。蠕蠕控弦數十萬，鐵蹄踏遍漠北，西懾高車，東懾契丹，你竟視之為‘小丑’？說說看，何以見得？”

高歡心中著實驚訝。他本來擔心高澄年輕氣盛，會被柔然使臣那套虛情假意的表演所蒙蔽。未曾想高澄不僅一眼洞穿其豺狼本性，還直接稱呼柔然為“跳梁小丑”！這份眼光，令他意外之余也提起了一絲興致。

高澄胸有成竹，語速加快，言辭犀利：“父王明鑒！兒瞧不起蠕蠕，非是無知狂妄，實乃其行徑卑劣，自取其辱！”

“其癥結，正在于這‘首鼠兩端’四字！”

“阿那瓌其人，最是無恥！當年北魏強盛時，他搖尾乞憐，求庇護、求冊封。及至六鎮亂起，北魏衰弱，他便趁火打劫，屢犯邊境，劫掠人口牲畜如入無人之境！”

“如今，我大魏裂為東西二庭，”高澄霍然起身，幾步跨到殿中懸掛的巨大輿圖前，手指如戟，重重戳在代表長安和鄴城的位置上，“此獠更是將那‘騎墻’之術玩弄到了極致！父王請看——”

“他一邊向我東魏遣使，口稱‘舅甥之邦’，獻上些許劣馬，便敢獅子大開口，索要公主、金帛，貪得無厭！另一邊，”高澄的手指猛地劃向長安，“卻有使臣常駐其地，對宇文黑獺極盡諂媚之能事！如此首施兩端、待價而沽，與那市井無賴兩頭通吃、敲詐勒索有何區別？簡直齷齪至極！”

元騭遣人探得的消息確鑿無疑：柔然使團確實常駐長安！這并非是無的放矢。

高歡眼中精光更盛，微微頷首，示意兒子繼續。

“再者，蠕蠕號稱控弦數十萬，鐵騎馳騁。然此等蠻族，勝則如蝗蟲過境，燒殺搶掠，敗則作鳥獸散，潰不成軍。其部族松散，各懷鬼胎，阿那瓌看似為汗，實則號令難出王庭！其戰力全憑一股蠻勇，毫無章法謀略。”

“若遇我嚴整軍陣、深溝高壘，其騎兵之利頓失所恃！昔年北魏名將屢破蠕蠕于陰山之下，便是明證！此等只知恃強凌弱、遇強則萎之族，空有爪牙，而無脊梁，何懼之有？”

“好！”高歡忍不住贊嘆，心中驚詫更甚。高澄從前對軍旅之事興趣寥寥，今日竟能剖析戰局至此！看來，是該讓他接觸接觸軍隊了？這個念頭在高歡心中迅速閃過。

高澄深吸一口氣，擲地有聲：“故此，孩斷言，阿那瓌絕非雄主之資！對我東西二魏同時諂媚討好，非是其強大，恰恰是其恐懼的表現！”

“它怕我們任何一方強大后騰出手來收拾它，又貪圖兩邊的賞賜！這等貨色，只配稱之為‘跳梁小丑’！父王。”

高澄目光灼灼，看向高歡，“對待此等小丑，不必過于看重其所謂‘盟好’，更不必以公主金帛厚結之！當以威凌之，以利誘之，以間分化其內部，使其為我所用，牽制西魏即可。”

“待我東方大定，西賊授首之日，騰出手來，犁庭掃穴，踏平漠北，方是解決蠕蠕之道的根本！”

高澄今日這番見解，讓高歡對這個兒子越看越是滿意。看來與段韶、斛律光這些將門子弟多交流，確讓他開了眼界。

不愧是他高歡的兒子！除了那點道德品質……

高歡心中暗忖，這銳氣、這眼光，簡直和自己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樣！

高歡靜靜地聽著。良久，他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他緩緩起身，走到高澄面前，拍了拍兒子的肩膀。

“好！好一個‘跳梁小丑’！好一個‘首鼠兩端’！子惠啊子惠。”高歡眼中精光閃爍，“你這雙眼，看人看事，已頗有幾分毒辣了！柔然之弊，確如你所言。然…”

他話鋒一轉，語氣多了幾分深沉，“小丑亦有小丑的用處。此刻我大魏東西對峙，國力皆耗于內爭。柔然這‘小丑’雖不堪，卻也是一股不容忽視的蠻力。”

“與其激怒它讓它徹底倒向一邊，不如…虛與委蛇，暫且讓它在這繩子上，多跳一會兒舞。”

高澄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這次的目的就是給高歡提個醒，以防高歡太過看重柔然，到時候元騭的事東窗事發，又賞他一百軍棍：“父親深謀遠慮，兒明白了。”

“明白就好。”高歡收回手，望向窗外北方的天空，那是柔然的方向，“記住今日所言。輕視其品格，利用其實力，終有一日…哼。”一聲輕哼，竟和高澄之前心中所想不謀而合。

交談結束，高澄步出大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方——長安的方向。按照他對歷史的了解，以及現在對柔然的鉆研，他確信，柔然絕不可能因一個公主就死心塌地倒向東魏！

既如此…宇文泰，就讓我看看，你這位西魏真正的話事人，如何接招吧！

元騭的人馬，此刻想必已帶著“東魏與柔然即將聯姻”的消息，踏入了長安！

沒錯，這正是元騭消失這幾日的去向——為了阻止他妹妹遠嫁柔然！直接向高歡進言必然碰壁，但是另辟蹊徑，直接告訴宇文泰呢？

況且，柔然東魏聯姻，如此重大的動向，根本捂不住。自己不過是讓這陣風刮得更快、更猛些罷了……

這就是陽謀！

我高澄明明白白告訴你宇文泰：東魏馬上要和柔然聯姻了。你，敢賭柔然那點可憐的忠誠嗎？

你敢賭它不會稍微偏向東魏一點點嗎？哪怕只是姿態上的傾斜，也足以讓宇文泰夜不能寐！

宇文泰賭不起！

正如高澄所料，此刻的長安城的一座大殿內。燭火搖曳，映照著一張有些黝黑的面龐。

宇文泰眉峰緊鎖，疲憊之色難掩，正聽著階下心腹的消息：“丞相！急報！東魏公主…即將與柔然阿那瓌聯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