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高澄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從榻上掙扎坐起。昨夜賓客輪番敬酒，饒是酒水度數不高，那般豪飲也絕非他這少年身體所能承受。

緊接著，高澄微微睜開眼睛，看向床邊，結果看見元騭正杵在那兒，見他醒來，嘴角都揚起了幾個弧度。

高澄有些無語，這小子是固定刷新在床邊的NPC嗎？上次睡得正香也是被他喊醒了，結果這次宿醉難受又是被他喊醒！

“怎么，事都辦利索了？”高澄揉了揉眉心，聲音帶著宿醉后的沙啞與慵懶。

自從上次酒樓一別，元騭就開始著手準備他妹妹的婚事了，連昨日高澄行冠禮這等大事都未能抽身前來，直到今早才風塵仆仆地出現。

“當然，我已遣最得力之人往西……”元騭語速飛快，話剛出口卻被高澄抬手截斷。

“打住！”高澄眼神陡然銳利了幾分，“心里有數就行。任忻集的下場，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這事，從今往后爛在肚子里，你最好也當從未聽過。”他語氣平淡，卻透著不容置疑的警告。

元騭神色一凜，立刻正色道：“子惠放心！我派去的皆是心腹死士，個個抱定必死之心，絕不會泄露分毫。”

元騭消息果然靈通，人雖然沒參加高澄的冠禮，但高澄新得的表字“子惠”卻一清二楚。

高澄微微頷首，算是認可他的話，隨即話鋒一轉：“今日柔然使臣便要抵達。稍后場面之上，你可得繃住了，莫要露出馬腳。”

“子惠盡可寬心！”元騭挺直腰板，信誓旦旦地拍胸脯，“我元騭辦事，向來穩妥。”

“不信你去鄴城打聽打聽，誰人不知常山王元騭是出了名的守口如瓶！”

元騭的語氣激昂，顯得異常篤定。

可這急于解釋的姿態，反倒讓高澄心中疑竇頓生——這小子，反應怎么透著股心虛勁兒？

只是眼下情勢緊迫，容不得他細究。父親高歡遣來的人已在門外催促了。

昨日行過冠禮，高澄已是成人，這等接見外邦使臣的場合，高歡自然要帶他歷練。至于元騭，他親妹妹的婚事，無論情分還是禮數，他這個兄長都必須在場。

兩人隨即不再多言，在劉桃枝的護送下，快步穿過回廊，徑直前往會客廳。

步入廳內，柔然使臣尚未抵達。主位上端坐的正是渤海王高歡。此時他雙目泛著紅絲，顯然昨日也沒少喝酒，此刻的面色比高澄好不了多少，只是強撐著威嚴。

見元騭進來，高歡微微頷首致意：“常山王。”

“拜見渤海王。”元騭連忙恭敬回禮。

接著，高歡的目光隨即落到兒子身上，臉上浮起一絲溫和的笑意：“阿惠，身子可還難受？”

“謝父王關懷，孩兒已無大礙。”高澄心頭一暖，垂首應道。

高歡點點頭：“甚好。柔然使臣將至，你且在旁靜聽，此番交涉，由為父主持。”

高澄依言，在高歡下首落座。

不得不說，府里的醫官用的藥還不錯，又或許是少年恢復的快，高澄此時屁股上已經感覺不到多少疼痛了，棍傷估摸著好的差不多了？

只是這胡椅硌人，遠不如后世的椅子舒適。高澄不動聲色地調整了下坐姿，才略感舒坦些。

而主位之上，想到即將面對的柔然使臣，高歡眼底掠過一絲陰霾。不過數年光景，昔日那個予取予求的柔然竟成了心腹之患。

若非元修西逃，宇文黑獺在關中虎視眈眈，使他不得不分心防備，何至于讓柔然趁機坐大？

如今，反倒要主動與之和親，以防這頭草原狼被宇文泰拉攏了去。

正思忖間，家奴疾步入內稟報：“大王，柔然使臣到！”

高歡神色一肅：“請。”

家奴得令退去，沒過多久門簾高挑，三名剽悍的柔然使臣昂然而入。為首者身形魁偉異常，幾乎和門楣一樣高了，肩寬背厚，步伐沉猛，正是使團正使骨咄祿。

高澄饒有興致地打量著這些后世記載寥寥的草原來客。只見他們腦后蓄著粗黑的發辮，油膩膩地垂落肩背，辮上纏繞彩繩，綴著打磨光滑的獸骨、暗淡的黃銅珠，間或插著幾根色彩艷麗的雉雞翎毛。

顴骨高聳、鼻梁扁寬、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細長精光四射的眼睛，再配上濃密雜亂的髭須和灰白相間的糾結絡腮胡，撲面而來的是一股粗獷原始的氣息。

然而，真正令高澄瞬間動容的，并非他們的形貌，而是——氣味！

不知道是不是常年和牛馬打交道的緣故，這些柔然使臣仿佛都快浸入味了，連熏香都蓋不住他們身上的味道。

高澄下意識地屏息，目光略帶同情地掃過身旁的元騭。難怪這小子拼了命也要攪黃這門親事……換做是他，若有人膽敢提議將元湘遠嫁這般人物，他豁出性命也絕不會答應！

元騭也聞到了這股味道，微微側身想離這些味道遠些。

倒是高歡，臉上不動聲色，目光灼灼的盯著柔然使臣。

柔然正使身后跟著兩名副使，體型稍遜但同樣剽悍，髡發辮發，衣著相似但裝飾更少。他們神情嚴肅，目光警惕地掃視著廳堂四周。

三人站定，并未行中原跪拜大禮。正使骨咄祿右手撫胸，身體微傾，用帶著濃重喉音、略顯生硬的漢語朗聲道：“大柔然汗國可汗阿那瓌，特遣使臣骨咄祿，致意東魏大丞相！”聲音洪亮粗獷，在廳堂內嗡嗡回響，帶著草原特有的不羈。

高歡嘴角勾起一抹難以捉摸的弧度，緩緩抬手：“貴使遠道而來，辛苦了，賜座。”

侍者忙搬來胡床。骨咄祿也不謙讓，大剌剌坐下，順手解下腰間碩大的皮酒囊置于腳邊，動作自然隨意，仿佛仍在自家穹廬之中。

高澄的目光瞬間銳利起來，身體也不自覺地微微前傾。

好戲，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