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小飛的眼淚,是我們這個草臺班子聯盟的“成人禮”。
它用最殘忍、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了我們一個真理:這,不是一場可以憑著一腔熱血和幾句漂亮口號就能打贏的戰爭。這不是游戲,沒有存檔讀檔,每一步,都踏在生與死的刀尖上。
在趙小飛睡著的那個漫長的夜晚,我和陳默,誰都沒有合眼。
那間充滿了電子垃圾和舊時代氣息的網吧包廂,成了我們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作戰指揮室”。氣氛,前所未有的凝重。
“我失敗了。”陳默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沙啞。他盯著屏幕上那些他無法破解的、針對趙小飛的“合法”攻擊,第一次,對自己引以為傲的技術,產生了深深的懷疑,“我救不了她。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用那些最卑鄙、最無恥的手段,毀掉一個普通女孩的生活。”
“不,”我看著沙發上,趙小飛那張即便在睡夢中,也依舊緊緊皺著眉頭的臉,輕聲說,“你沒有失敗,陳默。我也一樣。”
“我們只是……太天真了。”
我走到那張閃爍的“情緒熱點圖”前,看著金融區中心,那個由我們親手點亮的、如今看來像個笑話的白色光點。
“我們以為,我們是在跟一個AI下棋。我們走一步,它算一步。但我們忘了,棋盤的主人,是顧遠。他從來,就沒打算跟我們講什么棋品和規則。”
“他是一個‘操控者’。”我想起李婆婆的話,一字一句地說,“他的字典里,沒有‘公平’,只有‘效率’。當他發現,棋盤上的規則對他不利時,他會毫不猶豫地,直接掀了棋盤,然后,拿起棋子,砸死你身邊最親近的人。”
陳默抬起頭,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里,燃燒著冰冷的、被壓抑到極致的怒火。
“那我們該怎么辦?”他問,“我們現在,連他的棋盤都碰不到了。”
“不。”我搖了搖頭,眼神,重新落在了那個代表著高風的、孤獨的白色光點上,“我們碰得到。而且,我們要在他最得意、最自以為是的棋盤上,再落一子。”
“還來?”這次,連陳默都感到了震驚,“我們已經暴露了。趙小飛就是前車之鑒。我們再有任何動作,顧遠的報復,只會來得更猛烈。”
“我知道。”我的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所以,這一次,我們不能再像上次那樣,只滿足于點亮一個‘光點’了。”
“我們要做的,是讓這個光點,變成一顆太陽。一顆,足以照亮他整個黑暗棋盤的,永不熄滅的太陽。”
第二天,當趙小飛醒來時,我和陳默,已經制定出了一份長達十幾頁的、代號為“白色棋子”的詳細作戰計劃。
趙小飛看著我們倆那兩雙和國寶有得一拼的黑眼圈,一言不發地,拿過計劃書,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看完,她沒有像我想象中那樣,提出任何反對或質疑。
她只是,抬起頭,看著我,用一種異常平靜的語氣,問了三個問題。
“第一,這個計劃,危險嗎?”
我點頭:“危險。比我們之前做過的任何事,都危險一百倍。”
“第二,會死人嗎?”
我沉默了片刻,說:“我不知道。但顧遠,是個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的人。”
“好,”她深吸一口氣,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第三,這個計劃,能把那個姓顧的王八蛋,給徹底干死嗎?”
我看著她那雙已經不再有淚水,只剩下冰冷火焰的眼睛,重重地點了點頭。
“能。”
“行。”趙小飛將計劃書往桌上一拍,站起身,“那還等什么?開干吧!”
她,趙小飛,我那個曾經咋咋呼呼、天塌下來當被子蓋的朋友,在經歷了一夜的破碎之后,以一種我從未想象過的、堅韌而又冷酷的姿態,重生了。
她不再是需要被保護的“肉票”,她成了我們這個聯盟里,最果決、也最勇敢的,戰士。
我們的“白色棋子”計劃,分為三個部分:情報、武裝、和突襲。
第一步,情報。
我們需要,將我們的目標——高風,這個活在云端的金融神話,給徹底地,還原成一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
陳默,負責數字世界的“考古”。他像一個最耐心的歷史學家,將高風二十五年來,所有遺留在互聯網上的、公開的或加密的數字痕跡,都一一挖掘了出來。從他大學時代的BBS博客,到他初入職場時注冊的、早已被遺忘的社交賬號,再到他功成名就后,所有公開發表的訪談和演講。
而趙小飛,則負責現實世界的“滲透”。她動用了她所有的關系,甚至,不惜用上了她過去最不屑于使用的“美人計”(當然,只是請一位長得帥的騎手小哥去套話),去接近天盛大廈的保安、保潔、以及給“高瞻資本”送餐的同行。
她像一只最敏銳的獵犬,搜集著一切關于高風的、最細枝末節的信息。他每天幾點到公司,幾點離開。他喝的代餐,是什么牌子,什么口味。他有沒有什么不為人知的、奇怪的癖好。
我和陳默,每天,都看著趙小飛帶回來的這些,看似雞毛蒜皮的情報。
“目標今日情緒極度不穩定,上午十一點,在辦公室里摔碎了一個價值不菲的古董花瓶。”
“目標的私人秘書,在茶水間跟人抱怨,說目標已經連續一周,拒絕和他的前妻以及女兒進行任何視頻通話。”
“目標最近開始大量脫發,他讓秘書,訂購了市面上最貴的防脫生發液。”
這些情報,和陳默從后臺拖出來的、那些冰冷的數據,兩相印證。
一個被“焦慮”和“貪婪”徹底掏空了身體和靈魂的,可悲的、孤獨的男人的形象,逐漸地,在我們的面前,變得清晰起來。
而我,則在這幾天里,只做一件事。
——拜訪我的“師父”,李婆婆。
我不再是去尋求庇護,我是去“學習”。
我將在作戰室里,所有關于高風的信息,都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李婆婆。
她聽完,沒有發表任何評論。只是,將我,帶進了她那間小小的、卻一塵不染的后廚。
“丫頭,”她說,“我們‘嘗味師’,有兩種武器。一種,是像你上次那樣,用一道菜,去勾起對方內心深處,最柔軟、最溫暖的記憶。這種武器,我們稱之為‘錨’。它的作用,是讓一個快要被情緒風暴卷走的人,暫時地,找到一個可以停靠的港灣。”
“但這種‘錨’,治標不治本。因為當風暴再次來臨時,他還是會被卷走。”
她看著我,眼神前所未有的嚴肅。
“所以,我們還有第二種武器。”
“這種武器,不是去‘還原’一段美好的記憶。而是去創造一種,對方從未擁有過,甚至,連想都不敢想的,全新的‘味道’。”
“它不是‘錨’,它是‘光’。”
“一束,能直接刺穿他內心最深沉的黑暗,讓他看清楚,自己到底被什么東西所困住的,光。”
“你要做的,就是這束光。”
為了成為這束“光”,我幾乎是住在了李婆婆的后廚里。
我學著她,每天凌晨四點起床,去天穹市最大的菜市場,挑選最新鮮、最頂級的食材。
我學著她,將我所有的雜念,所有的憤怒和恐懼,都摒除在外,只用心,去感受食材本身的味道,去傾聽它們的聲音。
我不再去想,我做的這碗云吞面,是不是能打敗顧遠。
我只想著,要如何,才能做出那碗,能讓十五年前那個叫高風的、孤獨的年輕人,感到“滿足”和“安寧”的,云吞面。
我失敗了無數次。
我做的面,有時候,會因為我內心深處對顧遠的憤怒,而帶著一絲察覺不到的“火氣”。有時候,又會因為我對趙小飛的愧疚,而帶著一股子若有若無的“苦澀”。
李婆婆總能第一時間,“嘗”出我這碗面里,那些不該存在的“雜質”。
“心不靜,面,就不會純。”她總是這么說。
直到我們的“突襲日”的前一晚。
我依舊在后廚里,熬著那鍋已經熬了六個小時的高湯。
我看著鍋里翻滾的、奶白色的濃湯,忽然,就想通了。
李婆婆說得對。我無法在心里裝著一場戰爭的同時,去烹調一碗和平的湯。
我真正要做的,不是去“注入”什么情緒。
而是,去分享。
我閉上眼,將我從趙小飛那個暖寶寶里感受到的、那份最純粹的“溫暖”,將我從陳默那句“我們是盟友”里感受到的、那份笨拙的“信任”,將我從李婆婆那碗白水面里感受到的、那份慈悲的“安寧”,將所有這些,屬于我的、微小但真實的“光”,都毫無保留地,融入了眼前這鍋湯里。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我知道。
我成功了。
我終于,做出了那碗,能成為“光”的,云吞面。
深夜十一點,天盛大廈。
我和趙小飛,穿著從二手市場淘來的、明顯大了一號的灰色清潔工制服,推著一輛吱呀作響的清潔車,成功地,混進了這座象征著天穹市權力和金錢的最高殿堂。
陳默,是我們這次行動的“天眼”。
“注意,一樓大堂,保安隊長正在交接班。你們有九十秒的時間,從消防通道,進入貨運電梯。”耳機里,傳來他冷靜而清晰的指令。
“收到。”
我和趙小飛,像兩只訓練有素的灰色老鼠,悄無聲息地,溜進了大廈的內部。
“飛鳥,麻雀已就位。你那邊情況如何?”我壓低聲音,對著藏在衣領里的微型麥克風說。
“飛鳥收到。六十七樓一切正常,除了一個還在加班的設計公司,整層樓都黑了。茶水間我已經‘打掃’完畢,隨時可以接應你。”趙小飛的聲音,也同樣冷靜。
“收到。麻雀準備向目標區域移動。”
我推著我的清潔車,獨自一人,走向那條通往“高瞻資本”的、燈火通明的走廊。
走廊很長,很安靜。我的心跳聲,和清潔車輪子滾動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被放大了無數倍。
我能“嘗”到,從走廊盡頭那間辦公室里,滲透出來的,那股子比上次還要濃烈百倍的、充滿了焦躁、憤怒、和自我懷疑的,負面情緒風暴。
我知道,高風,已經被AI逼到了懸崖的邊緣。
我,是他最后的機會。
我走到他辦公室的門口。這一次,門是虛掩著的。里面,傳來他壓抑著的、如同野獸般的嘶吼。
“賣!為什么不賣!我說了,不計一切代價,給我清倉!”
“廢物!全都是廢物!”
我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厚重的紅木門。
辦公室里,一片狼藉。
價值不菲的文件和裝飾品,被掃落在地。高風,就站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前,他的背影,在窗外城市的璀璨燈火映襯下,顯得格外蕭索和孤獨。
他聽見開門聲,猛地轉過頭。
那是一張,我從未見過的、屬于“失敗者”的臉。他那總是梳理得一絲不茍的發型,此刻亂得像個鳥窩。他那雙總是銳利如鷹的眼睛,此刻,布滿了駭人的血絲。
他像一頭被困在籠子里的、即將發狂的獅子。
“滾出去!”他沖我咆哮,“我不是說了,誰也不準進來嗎!”
我沒有被他嚇到。
我只是,推著我的清潔車,緩緩地,走到他面前。
然后,當著他的面,從那輛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清潔車里,端出了一個,用最頂級的軍用保溫材料包裹著的,餐盒。
我打開蓋子。
一股醇厚、溫暖、帶著一絲干蒜蓉焦香的鮮美味道,瞬間,像一顆無聲的、溫柔的炸彈,在冰冷的、充滿了狂躁氣息的辦公室里,引爆。
正在咆哮的獅子,瞬間,像被按下了暫停鍵。
高風那雙充滿了血絲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迷茫。
“高先生,”我低著頭,用我那偽裝出來的、蒼老而沙啞的聲音說,“您……已經很久,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了吧?”
我將那碗,熱氣騰騰的、湯色金黃的、每一顆云吞都飽滿得像個小元寶的面,輕輕地,放在了他面前的桌上。
“這是……什么?”他的聲音,在顫抖。
“一碗云吞面而已。”我說,“一個……故人,托我,給您送來的。”
他死死地盯著那碗面。
他那張因為長期缺乏睡眠而顯得浮腫的臉上,肌肉,在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
我知道,他內心那座由金錢和數據構筑起來的堅固堡壘,已經,開始崩塌了。
我不再多說一句話。
我只是,學著李婆婆的樣子,將我心里,那份最純粹、最干凈的,屬于“疏導者”的“道”,那份不帶任何憐憫和同情,只帶著最質樸的“關愛”和“安寧”的情緒,毫無保留地,注入到了那碗面的香氣里。
——孩子,你累了,吃飯吧。
高風,這個在金融圈叱咤風云的男人,這個讓無數對手聞風喪膽的“不敗神話”,在這一刻,像一個迷路了很久很久,終于找到回家路的孩子。
他緩緩地,伸出了那只戴著百達翡麗腕表的、正在劇烈顫抖的手。
他拿起了勺子。
然后,舀起一顆云吞,像一個最虔誠的信徒,無比鄭重地,送進了自己的嘴里。
在他咀嚼的那一刻。
我看見,兩行滾燙的、碩大的淚珠,從他那雙布滿了血絲的、曾經不可一世的眼睛里,毫無征兆地,滾落下來。
砸在了那張,堆滿了億萬級合同的,冰冷的、象征著他所有榮耀和枷鎖的,紅木辦公桌面上。
“啪嗒。”
一聲輕響。
耳機里,立刻傳來了陳默那已經完全變了調的、如同見鬼一般的、帶著哭腔的驚呼。
“天……天哪……”
“那個白點……它……它又出現了!”
“不……不對!它不是白點!我的天哪!它變成了一個太陽!”
“它在發光!它在……它在融化!它在融化周圍所有的紅色!那片代表‘焦慮’的紅色數據流,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它凈化!”
“AI……AI瘋了!它正在用最高級別的算力,去分析這個它完全無法理解的‘異常數據’!它的核心處理器……使用率,已經……已經瞬間飆升到了百分之九十九點九!它快要……它快要宕機了!”
“我們……我們成功了。”
陳默的聲音,帶著哭腔,語無倫次。
“我們,好像真的,給神,點了一份,祂永遠也無法處理的,最高級別的,五星……差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