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說出那個石破天驚的猜測時,那間由舊電腦和積灰顯示器組成的、我們臨時的“地下作戰室”里,空氣仿佛被瞬間抽干了。
時間,在這一刻,被拉伸得無比漫長。
我能清晰地聽見主機風扇那低沉而持久的嗡鳴,能聽見趙小飛因為震驚而倒吸一口涼氣后,那長久而壓抑的屏息,能聽見電話那頭,陳默那瞬間變得粗重、如同風箱般的心跳和呼吸。
我們三個人,像三尊被施了石化咒的雕像,徹底凝固了。
“林……林溪……”最先從石化狀態中勉強恢復過來的是趙小飛。她那臺嶄新的老年機“啪嗒”一聲掉在了滿是灰塵的地上,屏幕應聲而碎,但她渾然不覺。她只是用一種“你瘋了還是我瘋了”的眼神,直勾勾地看著我,聲音干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你……你剛才說什么?我……我沒聽清,你再說一遍?”
我知道她聽清了。她只是無法,也不愿去接受。
“我說,”我一字一頓,將那個恐怖的猜測,又重復了一遍,“顧遠,他不是普通人。他和我……是一樣的。”
“不可能!”趙小飛猛地站了起來,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貓,“絕對不可能!這……這也太扯了!咱這是個科幻片,頂多算個警匪片,怎么突然就跳到玄幻修仙頻道了?林溪,你是不是最近壓力太大,休息不好,開始產生幻覺了?”
她試圖用一種大大咧咧的、開玩笑的語氣來消解這件事的恐怖,但她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慘白的臉色,徹底出賣了她內心的恐懼。
“我也希望是我瘋了?!蔽铱嘈α艘幌?,感覺自己的手心一片冰涼,黏糊糊的,全是冷汗,“但你來解釋一下。一個正常的、沒有這種能力的人,他要怎么憑空想象出一種‘情緒干涉’的模型?他又為什么要像防賊一樣,耗費巨大的資源和算力,去打造一個能精準識別這種‘病毒’的AI防火墻?這不合邏輯?!?
“那……那萬一他是心理學專家呢?或者他雇了一個頂尖的心理學家團隊呢?”趙小飛還在做著最后的、徒勞的掙扎,“用科學來解釋,總比用玄學要靠譜吧!”
“科學?”電話那頭,陳默的聲音,在長久的沉默后,終于響了起來。那聲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混雜著恐懼和恍然大悟的劇烈顫抖。
“……是了?!?
他只說了這兩個字。
但這兩個字,像兩記重錘,徹底擊碎了趙小飛最后的僥幸。
“陳默?”我追問。
“科學……無法解釋我看到的東西?!标惸穆曇?,像是從一個遙遠而冰冷的地方傳來,“我剛剛……又重新編譯了一遍那個‘共情回響模擬器’的核心代碼。我發現了一件事?!?
“這個模塊的底層架構,它不是我們傳統意義上的人工智能深度學習。深度學習,是基于海量數據的統計、歸納和概率預測。它本質上,是一種數學。但這個模塊……它的核心,不是數學?!?
“那是什么?”趙小飛緊張地問。
“是……生物學?;蛘哒f,是神經學?!标惸穆曇衾?,帶著一種身為頂尖程序員,三觀被徹底顛覆后的震撼,“它的邏輯,不是在‘分析’情緒,它是在‘模仿’情緒。它的運行模式,不是‘如果用戶出現A情緒,則推送B內容’,而是‘當我感知到A情緒時,我將自身頻率調整為A,然后,再疊加一個我想要輸出的C情緒頻率,去‘感染’目標’。”
“它不是在思考,它是在‘共情’。它不是在預測,它是在‘傳染’。”
“顧遠,他不是在教AI如何去‘思考’。他是把他自己大腦的運作方式,原封不動地,像做CT掃描一樣,復制給了AI?!?
“這個系統,就是他的‘第二大腦’。它所有的邏輯盲區,所有的行為偏好,都源于顧遠本人。所以,它才能如此精準地,識別出林溪你這種‘異常’,因為它的創造者,從一開始,就給了它最標準、最原始的‘病毒樣本’——他自己。”
陳默的這番話,像一篇冰冷的、用代碼寫成的死亡判決書。
趙小飛徹底沒話說了。她緩緩地坐回那張破舊的電競椅上,抱著胳膊,眼神空洞地看著前方。我知道,她正在用她那顆習慣了用“金錢”和“義氣”來衡量世界的腦袋,拼命地,去消化眼前這件已經完全超出了她認知范圍的、荒誕而恐怖的事實。
而我,則是在一片冰冷的絕望中,抓住了一絲唯一的、渺茫的線索。
“不行,”我猛地站起身,“我必須去確認一下?!?
“去哪兒確認?”趙小飛茫然地問。
“找一個人?!蔽业哪X海里,清晰地浮現出李婆婆那張平靜無波的、仿佛洞悉一切的臉,“一個……可能知道這一切的老人?!?
半小時后,我再次站在了“忘憂食堂”的門口。
這一次,我的心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沉重。我感覺自己不是來吃一碗面的,我是來推開一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門后,可能是答案,也可能是萬丈深淵。
已經是深夜,食堂里沒有客人。李婆婆正戴著老花鏡,坐在吧臺后,借著一盞昏黃的臺燈,慢悠悠地,用針線縫補著一塊藍印花布的桌布。
她聽見我推門的“吱呀”聲,抬起頭,看了我一眼。
“丫頭,面吃完了,是來還碗的?”她的語氣,和往常一樣,平靜,溫和。
但我知道,她看出來了。她看出了我此刻的失魂落魄,和我眼神里那份再也無法掩飾的驚恐。
我搖了搖頭,走到吧臺前,拉開那張熟悉的凳子坐下。
我看著她那雙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的、布滿皺紋的手,看著那根銀色的針,在那塊質樸的布料上穿梭。我有很多問題想問,但話到嘴邊,卻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李婆婆沒有催我。她只是安安靜靜地,縫完了最后一針,打了個結,剪斷線頭,然后,才將針線和桌布,都收進了吧臺下的一個抽屜里。
做完這一切,她才抬起頭,重新看向我。
“說吧,丫頭,”她說,“能讓你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頭,慌成這個樣子。是捅了什么天大的簍子了?”
我看著她那雙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最終,還是放棄了所有拐彎抹角的試探。
我開門見山,用一種近乎于顫抖的聲音,問道:“婆婆,我們這種人,除了我,還有別人嗎?”
李婆婆的身體,有了一個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察覺的僵硬。
她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睛里,有什么東西,沉了下去。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她只是轉身,從吧臺下的一個小柜子里,拿出兩個素雅的青瓷茶杯,一包看起來就很名貴的、用油紙包著的茶葉,慢悠悠地,開始燒水,洗杯,泡茶。
熱水沖入杯中,干枯的茶葉,在水中緩緩舒展開來,像一個個蘇醒的靈魂。一股清冽而醇厚的茶香,在小小的、安靜的食堂里彌漫開來。
她將其中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推到我面前。
“我們這種人,”她終于開口,聲音悠遠得像從一口古鐘里傳來,“不叫‘我們這種人’?!?
“我們有個名字。老一輩的,管自己叫‘嘗味師’。因為我們品嘗的,是人間百味,酸甜苦辣,愛恨嗔癡。也有一些看過幾本洋書的年輕人,管自己叫‘共情者’?!?
她看著我,眼神里帶著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深沉的悲憫。
“孩子,你不是獨一無二的。也從來都不是。”
我的心,狠狠地沉了下去,像綁了一塊鉛,直直地墜入無底的深海。
“那……多嗎?”我的聲音干澀。
“不多,”她搖了搖頭,端起自己的茶杯,“像鳳毛麟角。幾百萬人里,也未必能出一個。大部分人,就算有這種天賦,也終其一生都無法察覺,只以為自己是‘第六感比較強’,或者‘情感過于豐富’。能像你我這樣,清晰地‘嘗’到味道,并且能分辨出其中細微差別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嘗味師’,”我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是不是都像您這樣,開個店,煮碗面,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
李婆婆端起茶杯,吹了吹上面的熱氣,卻沒有喝。她看著杯中翻滾的茶葉,眼神變得幽深。
“丫頭,擁有了能洞察人心的能力,就像手里突然多了一把能打開世界上所有門鎖的萬能鑰匙?!彼畔虏璞?,看著我說,“有的人,比如我這種膽小怕事的,會用這把鑰匙,去小心翼翼地,打開那些因為痛苦而緊鎖的心扉,為里面那個快要餓死、快要凍死的人,送去一碗不值錢的熱粥。我們管這條路,叫‘疏導’?!?
“但也有的人,”她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銳利如刀,“會發現,這把鑰匙,不僅能開門救人,還能……登堂入室,偷東西?!?
“他們會用它,去竊取別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去撥弄別人最脆弱的情感,去放大別人的恐懼和欲望,從而,去滿足自己的野心,去建立自己的帝國。”
“我們管這條路,叫‘操控’。”
我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大部分的‘嘗味師’,都會在‘疏導’和‘操控’這兩條路之間,掙扎一輩子?!崩钇牌艊@了口氣,那一聲嘆息里,仿佛有無盡的滄桑,“因為‘疏導’太苦了,太累了。你要品嘗無數的痛苦,背負無數的因果,才能換來一點微不足道的、自我安慰式的慰藉。而‘操控’,太簡單,也太誘人了。那種將人心玩弄于股掌之間、如同神明一般的感覺,會讓人上癮?!?
“我年輕的時候,”她緩緩地說,像是在講述一個與她無關的、早已泛黃的故事,“也認識一個像你一樣,天賦高到……甚至讓我都感到害怕的年輕人?!?
“他和你一樣,聰明,敏銳,能輕易地看透所有人。但他和我,和你,都不同。他不是被這種能力所困擾,他……享受這種能力。他把它當成一種……更高級的智力,一種凌駕于凡人之上的權柄。”
“他曾經對我說,‘李姐,你為什么要去為那些人的哭泣而哭泣?這太低效了。一個高明的外科醫生,他不會去感受病人的痛苦,他只會冷靜地,切除那個腫瘤。我們,就是人類靈魂的外科醫生。我們必須保持絕對的冷靜和理性,去切除那個名叫‘情感’的、混亂的、原始的腫瘤’?!?
李婆婆模仿著那個年輕人的語氣,那語氣,冷靜,理智,卻又帶著一種深入骨髓的、對普通人類的傲慢與輕蔑。
“我當時試圖阻止他,我告訴他,情感不是腫瘤,它是我們之所以為人的根。切除了它,人,也就不再是人了?!?
“但他不聽。他覺得我迂腐,覺得我軟弱,覺得我浪費了上天賜予的禮物?!?
“他想做的,不是一個‘嘗味師’?!?
李婆婆看著我,一字一句地,吐出了最后的判決。
“他想做的,是一個‘牧羊人’。而我們所有人,喜怒哀樂,悲歡離合,都只是他可以隨意支配、隨意修剪的,羊群。”
我只覺得渾身冰冷,從頭到腳,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著寒氣。
我已經不需要再問那個年輕人的名字了。
“所以,顧遠他……”
“他走上了那條‘操控’的路,并且,憑借他的天賦和才華,走到了所有‘嘗味師’都從未抵達過的、最遙遠、也最黑暗的地方?!崩钇牌诺恼Z氣里,帶著深深的疲憊和一絲無力,“他甚至,還為你我這種不聽話的、‘野生’的同類,創造了一個天羅地網。那個叫‘心饗’的AI,就是他的牧羊犬。它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找出所有不聽話的、企圖跳出羊圈的‘羊’,然后,通知它的主人?!?
謎底,全部揭曉了。
我面對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商業對手,不是一個野心家,甚至不只是一個反人類的瘋子。
我面對的,是我自己的“黑暗面”。
是一個和我擁有同樣能力,卻做出了截然相反選擇的,我的同類。
“丫頭,”李婆婆最后看著我,她伸出那雙蒼老的手,緊緊地握住了我因為恐懼而冰冷得像塊鐵的手。她的手很溫暖,帶著一股茶葉的清香。
“你現在,已經不是在管一件閑事,也不是在為什么人復仇了?!?
“你是在進行一場……道統之爭。一場,關于‘人心’到底該走向何方的戰爭?!?
“你面對的,是你自己的‘心魔’。你和他,就像光和影子,一體兩面。他會用你最熟悉的武器來攻擊你,他會用你最渴望的東西來誘惑你。他會向你證明,他的道路,才是唯一正確的、能終結所有痛苦的道路。”
她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銳利和嚴肅,充滿了警告和一絲……我從未在她眼中見過的,深深的恐懼。
“打不贏,”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握緊了我的手,“你就會變成他?!?/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