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金山的霧氣像一層薄紗，籠罩著唐人街的紅燈籠與西洋招牌。我站在周氏商行二樓的窗前，看著樓下熙攘的人群——留著辮子的華工、戴著禮帽的洋商、吆喝賣報的小童。三個月前，我和余小魚踏上這片陌生的土地，如今，她已不再是那個瑟縮在染缸后的瘦馬，而我也漸漸習(xí)慣了沒有家族庇護的生活。
“小山！“房門被猛地推開，余小魚抱著一摞賬本闖進來，臉頰紅撲撲的，額前的碎發(fā)被汗水黏住，“碼頭新到的絲綢清點完了，但有個洋商非要壓價——“
她穿著淺青色的改良旗袍，頭發(fā)松松地挽在腦后，手里還攥著一支鋼筆——那是我上個月送她的生日禮物。自從到了舊金山，她像塊海綿一樣瘋狂吸收知識，白天幫我打理商行，晚上去教會學(xué)校學(xué)英文和算術(shù)。
“別急，慢慢說。“我遞給她一杯茶，順手替她擦掉鼻尖上的墨漬。
她的睫毛顫了顫，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小山，你的手……“
我低頭一看，指節(jié)處還留著漕幫鐵索磨出的疤痕。余小魚的拇指輕輕撫過那道痕跡，眼神柔軟得像月光下的湖水。
“早就不疼了。“我笑著抽回手，“說說那個洋商？“
她回過神來，從懷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條：“他說我們的貨比不上廣州十三行的，要砍三成價。“
我掃了一眼紙條，冷笑：“他當我們是剛下船的苦力？告訴他，周家的絲綢在倫敦皇家博覽會上拿過金獎，少一個銅板都不賣。“
余小魚瞪大眼睛：“真、真的嗎？“
“當然是假的。“我眨眨眼，“但洋人最愛聽這種故事。“
她噗嗤笑出聲，突然撲過來抱住我：“小山，你真是……“
門鈴?fù)蝗豁懥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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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小魚像受驚的兔子一樣彈開，我也下意識整理衣襟。樓下傳來伙計的招呼聲，接著是皮鞋踏在木樓梯上的悶響——這腳步聲太熟悉了，我在倫敦聽過無數(shù)次。
“周小姐。“
陸遠站在門口，黑色呢子大衣上還沾著太平洋的海風。他的琥珀色眼睛在煤油燈下像融化的蜜糖，左頰的酒窩若隱若現(xiàn)：“三年不見，你倒是學(xué)會騙人了？“
我的茶杯“咣當“砸在地上。
余小魚突然擋在我前面，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把裁紙刀：“你來干什么？“
陸遠挑眉，從懷里掏出一封信——是半年前我寄給上海道臺府的拒婚書，信封上還留著我的火漆印。
“家父氣得中風了。“他語氣輕松得像在討論天氣，“所以我辭了巡捕房的差事，來討個說法。“
我喉嚨發(fā)緊：“你……“
“順便告訴你，“他向前一步，近得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煙味，“那艘追你們的漕船，是我炸沉的。“
余小魚倒抽冷氣。我想起逃亡那夜突然響起的爆炸聲，江面上騰起的火光……
陸遠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周小山，你以為僅憑你們兩個小姑娘，真能逃出江南水網(wǎng)？“
余小魚猛地推開他：“放開她！“
裁紙刀劃過陸遠的袖口，一道血線滲出來。他卻笑了，轉(zhuǎn)頭對余小魚說：“余姑娘，你護主心切是好事，但……“他忽然用英文道，“She's never been yours.“
余小魚的刀“當啷“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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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突然傳來騷動。我推開陸遠沖到窗邊——唐人街盡頭，幾個穿清廷官服的人正在盤查店鋪。
“特使來了。“陸遠抹掉袖口的血，“李中堂派來抓維新黨的。“他看向余小魚，“名單上有你。“
余小魚臉色煞白。當年揚州瘦馬坊的案底，竟成了朝廷通緝的借口。
陸遠從大衣內(nèi)側(cè)掏出一把柯爾特左輪：“后門有馬車，去碼頭找'海鷗號'。“
“你呢？“我抓住他的手臂。
他低頭看我，突然笑了：“周小山，你記不記得在蘇州，你說過最討厭父母之命的婚姻？“
我僵住。
“但現(xiàn)在，“他扳開我的手指，塞進一把黃銅鑰匙，“我想問你，若是兩情相悅，可愿收下這把道臺府的傳家鑰匙？“
樓下傳來踹門聲。陸遠轉(zhuǎn)身下樓，黑色大衣像鷹的翅膀般展開：“記住，無論聽到什么動靜，別回頭。“
余小魚死死拽著我的袖子，眼淚砸在我手背上：“小山，我們……“
槍聲突然炸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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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跌跌撞撞沖下后樓梯，馬車的簾子掀開一角，露出車夫陰鷙的臉——是漕幫的人！余小魚猛地把我往后一拽，自己卻被車夫拽住了手腕。
“跑！“她沖我喊，另一只手從靴筒抽出匕首。
我抄起路邊的鐵鍬砸向車夫的頭，熱血濺在臉上時，聽見余小魚倒抽冷氣——巷子那頭，三個清兵正舉著洋槍逼近。
陸遠的聲音突然從屋頂傳來：“低頭！“
爆炸的氣浪把我們掀翻在地。磚瓦雨中，我看見陸遠立在墻頭，手中左輪連發(fā)三響，清兵應(yīng)聲倒地。他跳下來時，黑色大衣被火星燎出焦痕。
“碼頭！“他拽起我就跑，余小魚踉蹌著跟上。轉(zhuǎn)過街角時，一發(fā)子彈擦著陸遠的太陽穴飛過，在他耳廓撕開一道血口。
“陸遠！“我驚叫。
他頭也不回地甩手一槍，身后傳來慘叫：“放心，死不了。“
碼頭的霧更濃了。“海鷗號“的桅桿像幽靈般浮現(xiàn)，甲板上的水手正焦急地揮手。我們剛沖上跳板，一隊騎兵突然從霧中殺出——領(lǐng)頭的竟是蜈蚣疤！
“周小姐別來無恙啊。“他陰笑著舉起弩箭，“老爺說了，活要見人——“
陸遠轉(zhuǎn)身擋在我前面，弩箭穿透他肩膀時，他的子彈也打爆了蜈蚣疤的右眼。余小魚趁機砍斷纜繩，帆船在箭雨中緩緩離岸。
“陸遠！陸遠！“我跪在甲板上，拼命按住他噴血的傷口。他的臉色越來越白，卻還笑著摸出個染血的信封：“打開……“
余小魚突然尖叫：“小山！后面！“
我回頭，看見岸上的清兵正架起一門小炮——
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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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海水灌入鼻腔時，我死死攥著陸遠的手。炮彈炸斷了桅桿，我們被氣浪掀進怒濤。模糊的視線里，余小魚像條靈活的魚游過來，抓住我的衣領(lǐng)往一塊浮木拖。
“陸遠……“我嗆著水掙扎。
“放手！你會淹死的！“余小魚哭喊著掰我的手指。
咸澀的海水中，陸遠的眼睛最后一次看向我。他的嘴唇動了動，然后——
主動松開了手。
“不！！“
余小魚一拳打在我后頸。黑暗降臨前，我聽見她在我耳邊說：“對不起，小山……但你必須活著。“
（第四章完）